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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飘云

[琼瑶小说连载]紫 贝 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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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TA的每日心情
    开心
    2024-12-1 11:04
  • 签到天数: 12 天

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0:23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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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珮青病得很厉害,有两三天,她根本就神志昏昏,什么都朦朦胧胧的。唯一清晰感觉出来的,是那份孤独。这两三天里,她始终就躺在沙发上,在高烧下昏然静卧。伯南白天都不在家,晚上也很少在家,在家的时候就和那个黛黛缠在一起,他知道珮青生病,不过,他并不重视,他认为她在装死,在矫情。有时,他会狠狠的在她身上拧一下,说:
      “如果你想对我撒娇,那你就错了,我可不吃你这一套!你趁早给我爬起来吧!”珮青被他拧痛了,会恍惚的张开大大的眼睛,茫茫然的瞪着他,眼睛里盛着的是完全的空白。
      “装死!”伯南愤愤的诅咒,把烧红的烟头任意的揿在她的皮肤上面,她惊跳起来,恐惧的注视他,那对眼睛依旧那么空洞茫然,像个被吓愣了的孩子。
      梦轩的来访使伯南更加愤怒,梦轩居然敢来找他!未免太藐视他这个丈夫的尊严了!但他一时拿梦轩无奈何,既抓不住他的把柄,又因为他和程步云有深交,投鼠忌器,他还不敢得罪对他前途有影响的人。回到家里,他把这一腔怨气完全出在珮青身上,把她从沙发上捉了起来,他强迫她坐正身子,对她吼着说:“你这个贱妇!别对我做出这副死相来,如果你坐不直哦,我可有办法对付你!”一连的七八下耳光,使珮青眼前金星乱跳,但神志也彷佛清楚了一些。伯南审视着她,一个歹毒的念头使他咧开了嘴,带着个恶意的笑,他说:
      “告诉你,你那个夏梦轩来过了。”
      夏梦轩,这名字像一道闪光,闪过了珮青空洞的头脑,闪过了她昏睡的心灵,她抬起了眼睛,可怜兮兮的、热烈的、而又哀求的望着伯南。“你想嫁给他?嗯?”伯南盯着她,阴阴沉沉的问。
      珮青一语不发,只是瞪着她那凄苦无告的眸子。
      “可是,别人并不要你呀!”伯南冷笑着说:“你的夏梦轩来找我,向我道歉,他说和你只是逢场作戏,他有个很好的家庭,无意于为你牺牲,他要我转告你,叫你忘记他,你懂吗?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,你算什么?人家可不像你这样痴情呀!”珮青的眼睛闪了闪,仍然一语不发。
      “你听明白了没有?”伯南恶声恶气的吼着,她的沉默使他冒火,抓住她的肩膀,他揉着她的身子,揉得她浑身的骨头都作响,彷佛整个人都会被摇散开来。然后,他把她摔在沙发上,咬着牙,恨恨的说:“这就是最可恶的地方,永远像一座雕像!”珮青就势倒在沙发中,她半躺半靠的倚在那儿,一动也不动,眼睛空洞迷惘的望着窗子。那个黛黛又来了,满屋子的嬉笑喧闹,珮青恍如未闻,就那样坐着。夜深了,她还是坐着,黎明来了,她还是坐着,那个黛黛走了,她还是坐着。始终没有移动,也没有改变姿势,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子。伯南要去上班了,金嫂才说了句:
      “先生,我看太太不大好了呢!”
      “见鬼!她装死!随她去!”伯南说,自顾自的打着领带,穿上西装上衣。“先生,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!”金嫂犹豫的说,她到这儿来,是赚钱来的,只要有钱拿,她什么事都可以不管,但是人命关天,她可不愿意牵涉到人命案里去。“太太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!”伯南有些迟疑了,事实上,他也感觉到珮青不太对头,再恨她,再不喜欢她,再讨厌她……也不至于真要置她于死地。他固然心狠,还没有狠到这一步,走到珮青面前,他审视着她。她靠在那儿,完全像一个蜡人,那样苍白、瘦弱,而又呆呆定定的。“珮青!”伯南喊了一声。
      珮青不动,恍如未闻。
      “嗨,珮青,你可别对我装死哦!”伯南说,有些不安了。“你听到我吗?”珮青依然不动,伯南沉吟了一下,把她抱了起来,放到卧室的床上,珮青也就这样仰躺着。如果她要死,还是让她死在床上好些,伯南想。摸摸她的额,在发烧,但并不严重,或者只是一时的昏迷。让她去吧,人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!反正,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!他的心又硬了起来,总之,娶了这么一个太太是倒了十八辈子的楣!要死就死吧,他还可以堂而皇之的再续弦,总比有个活僵尸的太太好些!
      “让她去,她死不了!”伯南对金嫂说:“我去上班,如果她真要断气,你再打电话给我!”走出了大门,他漠然的发动了汽车。他,范伯南,不是个轻易会动怜悯心,或者有恻隐之心及妇人之仁的人,尤其对珮青,那个一无用处,却会欺骗丈夫的女人!“如果她死了,还是她的造化呢!”他揉灭了烟蒂,把车子加快了速度。
      珮青就这样躺在床上,她的意识始终是朦朦胧胧的,眼前是一团散不开的浓雾,浓雾里,依稀彷佛飘浮着那么一个不成形的影子。海边、浪潮,风呼呼的吹,云是紫色的,天是紫色的,海浪也是紫色的……浪来了,浪又来了,浪花带来了紫贝壳,又带走了紫贝壳……浪来了,浪又来了……。
      金嫂捧着一碗稀饭走了进来,心中在嘀咕着,她丝毫也不关怀珮青,但她害怕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亡,尤其房子里只有她和珮青两个人。站在床前面,她大声说:
      “太太!吃点东西吧!”
      珮青不言不动,那些浪花呵,海呵,风呵,云呵……都在她眼前浮动,海浪涌上她的脚背了,又退走了,退走了,又涌上来了,涌上来了……浪花呵,海呵,风呵,云呵,紫贝壳呵……。“太太,你到底吃不吃啊?”金嫂心中更嘀咕了。“我喂你吧,人只要吃东西,就死不了!”耸耸肩,她拿起小匙,把稀饭送到珮青的嘴边,珮青轻轻的推开了她,轻轻的转开了头,嘴里呢呢哝哝的说了些什么。金嫂把一匙稀饭灌进了她的嘴里,她又吐了出来,金嫂只得用毛巾擦去了饭汁,耸着肩膀说:“算了,算了,人要死也救不了,不该死的话,怎么都死不了。”有人按门铃,不会是先生回来了吧?金嫂到门口去开了门,门外,是一个她所不认识的老先生,满头花白的头发,一脸的斯文和庄严。“范先生不在家?”来的是程步云,他料定伯南这个时候不会在家。“不在。”“太太呢?”“太太?”金嫂迟疑了一下。“太太在睡觉!”
      “告诉她程先生来看她!”程步云带点命令的语气说,不等金嫂答覆,就径直走了进去。金嫂有些失措,这位程先生的样子不太好惹,看样子来头不小,金嫂伺候过的人不少,深知哪一种人是可以得罪的,哪一种人是不能得罪的。跟着程步云走进客厅,她在围裙里搓了搓手,有点碍口的说:
      “我们太太……现在……现在不大好见客!”
      “什么意思?”程步云瞪着她,他不喜欢这个眼光锐利的女佣,原来那个慈祥的老妇人何处去了?
      “我们太太……在生病呢!”金嫂说。
      “生病?”程步云吃了一惊,想起珮青怎样昏倒在他家的沙发上,是不是从那一天起就病了?“病了多久了?”
      “有好几天了。”“看医生了没有?”“这——这是先生的事,我不知道!”金嫂乖巧的说。
      程步云狠狠的瞪了金嫂一眼。
      “原来那个——那个吴妈哪里去了?”
      “哦,吴妈,她不做了,走了!”
      程步云心中已经了解了几分,一种义愤使他不再顾到那些世俗的顾忌。他来这儿,并不是完全因为梦轩的倾诉和请求,主要还是因为他喜欢那个珮青!他知道范伯南这种人,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珮青。站起身来,他用不容人反驳的口气,严肃的说:“卧室在那儿?带我去看太太!”
      “这——这——”金嫂乱了辙了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      “还不快一点?难道让她死吗?”程步云怒叱着说。
      “好吧!”金嫂带他走向卧室,推开了门。这不是她能负责任的事情,她让程步云走进去,她退到客厅里,拨了伯南办公厅的电话号码。程步云站在珮青的床前面,珮青的样子使他大吃了一惊,她那里还像一个活人,她已经死掉一半了!整个脸庞上没有丝毫血色,头发凌乱的纷披着,嘴唇发灰,空洞的大睁着一对无神的眸子。放在被外的手苍白细弱,手指神经质的抓紧了被面。而最触目惊心的,是她手腕上、脖子上、和衣领敞开的地方,都遍布灼痕。程步云不忍的转开了头,有几秒钟根本没有勇气再看她。然后,他掉过头来,把手温和的放在她的肩膀上,喊了声:“范太太!”珮青依旧瞪着她那空洞无神的大眼睛,凝视着虚空中的一些什么,嘴里喃喃的说着些听不清楚的话。程步云试着喊她的名字:“珮青!看着我,珮青!是程步云,你知道吗?”
      珮青把眼光调到他的脸上来了,苦恼的凝视着他,徒劳的收集着涣散的思想。程步云立即看出她根本认不得他了,而且,她整个神志都不清楚。病得这么厉害,居然无人过问!程步云胸中涌上一股怒气,拍拍珮青的肩膀,他急急的说:
      “你放心,我马上送你去医院!”
      奔到客厅里,金嫂刚好挂断电话。程步云知道她准是通知伯南。不理会她,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一家他所熟悉的私人医院,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。折回卧室,他对金嫂说:
      “收拾一箱太太的衣服,我要送她去医院!”
      “噢!这个……”金嫂面有难色。
      “快一点!你们先生那儿有我负责任!”
      金嫂无可奈何,只得去收拾东西。程步云仔细注视珮青,才发现她浑身伤痕累累,想必,那心灵上的伤痕更多了。他痛心的望着她,这是那样一个柔弱善良的小女孩呀,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,温柔沉静,与世无争,为什么她该遭遇这些伤害呢!他原来并不同意梦轩和她的恋爱,但是,现在不同了,咬咬牙,他对珮青低声说:
      “我要撮合你们,你和夏梦轩!但是,你得好好的活下去!”
      听到夏梦轩三个字,珮青扬起她的睫毛,苦恼而热烈的望着他,似乎要询问什么。那眼光看得人心酸,程步云忍不住长叹了一声,握住那纤弱的手。他试着想唤回她的神志:
      “你不用烦恼,嗯?珮青?梦轩会来看你的,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,是不是?只是你要有勇气来作战呀,你要活下去来享受后一半的生命呀!你懂吗?珮青?你能听懂我的话吗?”珮青愣愣的看着他,夏梦轩,夏梦轩,好熟悉的几个字呀!海浪,沙滩,岩石,风呵,云呵……潮水呵……她喃喃的,哀愁的问:“海水带了什么来了?”
      程步云一怔,这是什么答覆呢?珮青怔怔的望向窗子,神思恍惚的、自言自语的说:
      “那些海浪里都漂浮着花,菱角花,紫颜色的,一朵一朵,一朵一朵……爷爷不在了,海浪把他带走了,海浪也把菱角花带走了,我就不再做梦了。海浪带什么来呢?那天的风好大,他捉住一个紫贝壳……”她打了个寒噤,茫然的把眼光从窗口收回,恐惧的望着程步云,口齿不清的说:“紫贝壳,我的紫贝壳呢?伯南把它砸碎了,他用锤子砸碎它……”拥紧了棉被,她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,似乎那幻觉的锤子正砸在她的身上,她向程步云伸出一只求救的手:“不要他靠近我,不要让他靠近我!”
      程步云的血液发冷了,她精神失常了?还是只是一时的昏迷?无论如何,她需要马上送医院,她的病显然比他所预料的还要重!握住她的手,他急迫的、安慰的拍着她,抚慰的说:“别怕!没有人会伤害你!我只要有一口气,也绝不再让他伤害你!”救护车和伯南同时赶到了门口,伯南跑了进来,愕然的看着程步云,那位古道热肠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,气愤填膺的喊:“伯南!你的行为像个男子汉吗?凡是有骨气的男人,绝不会虐待太太,珮青犯了什么大错,你硬要置她于死地?你看看她,还像个人吗?”伯南挺直了背脊,生硬的说:
      “对不起,希望你别过问我的家务事!”
      “你的家务事!”程步云气得发抖:“这档子闲事我是管定了!伯南,你可以做一个刽子手!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呀!好吧!我带珮青走,我会请律师和你打官司,她浑身的伤痕都是证据!”程步云一面说,一面指挥工人用担架把珮青抬到车上去。范伯南不是一个笨人,他立即看出形势于自己大大的不利,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程步云会冒出来管这件事,如果真打官司,胜诉败诉倒是另外一件事,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断送!无论如何,他的前途比珮青重要几百倍!聪明的人要识时务,能顺风转舵。他追到大门口,顿时堆下一脸的笑来,拉住程步云说。“我想您完全误会了,程先生,我天天忙着上班,不知道珮青病得这么厉害,幸亏您来了……”
      “我看我们不要演戏了吧,伯南,”程步云冷冷的打断了他:“你们夫妻感情不好,我早就知道的,你每天把舞女带到家里来,邻居都可以作证!现在珮青病成这样子,如果死了,你的良心何堪?我会管闲事管到底的,我看,事已至此,你和她离婚吧!离了婚,也就算了。否则,我就请律师来办交涉!”
      伯南冷笑了,说:“程先生,我只听说有撮合姻缘的人,还没看过劝人离婚的人!”“如果为了救命的话,劝人离婚又算什么!真打官司,你还该付赡养费呢!”这倒是实情,伯南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,内心却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。但是,他多少还有些不甘心!阴沉的笑了笑,他说:“好吧,我会考虑你的建议!”
      “你是该好好的考虑一下,”程步云也话中有话:“我明天再来和你谈!”看了救护车一眼,他又加了一句:“我想你不必去探视你的太太了,让她多活几天吧!”
      救护车风驰电掣的到了医院,由于院长和医生都是程步云的熟人,她马上就被送进了急诊室。诊视之后,医生一时查不出实在的病源,但是,她身体的衰弱已达于极点,又发过高烧,受过刺激,神志始终不清,医生的答覆非常严重:
      “如果她侥幸能够复元,也不能担保她的脑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样清楚,换言之,她可能会成为白痴,或者,她会一直神志不清下去。”程步云闭了闭眼睛,感到一阵晕眩,果真如此,就比死亡更坏!镇静了自己,他问:
      “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?”
      “百分之二十。”安排好了珮青的病房(他让她住了头等病房),他才打电话给梦轩,梦轩几乎是立即就来了,快得令他怀疑,他是否插翅飞来的。在病房外面,他一把抓住程步云的衣服,喘息的问:“她,她怎样?”“她病得很厉害,”程步云先给他一个心理上的准备:“医生说她的性命不保。”“什么?”梦轩抓紧了他,身子摇摇欲坠,喊着说:“不!不!不!”靠在门框上,他痛苦的把头转向一边,心里在更大声的狂喊着:“不!不!不!”命运不该这样,不能残忍到这个地步!“去看她吧!”程步云扶着他的肩:“我相信她会好的!你要先冷静自己,或者你能给她生命的力量。”
      梦轩走到病床前面,一眼看到珮青,他的心脏就痉挛着痛楚起来,那样憔悴,那样了无生气,他的珮青呀!跪在病床前面,他含着泪喊:“珮青!我来了!我是梦轩!”
      珮青张着空洞无神的眼睛,直直的望着他。她的一只手被固定在床边,正吊着大瓶的盐水和葡萄糖,在注射着,那手上遍布伤痕。梦轩凝视着她,她正沉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,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毫无意识的话:
      “好大的风,一直吹呵,吹呵,把海浪吹来了,那些水珠里有什么呢?……他们叫我小菱角花,爷爷,爷爷哪里去了?……吴妈给我穿一件紫裙子,紫颜色的……那天的风全是紫颜色的,把梦都吹来了,又都吹跑了……菱角花不开了……水珠里全是菱角花……全是……全是……”她的额上沁出了冷汗,喘息着,她把头转向一边:“那些紫色的云,到处都是……堆满了紫色的云……我的紫贝壳呢?海浪把它带走了……海浪,好大的浪呵……”
      梦轩完全被她的样子所惊吓了,不信任的看着这一切,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湿的脸庞,凝视着那发烧的、昏乱的眸子,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。她会被带走,被死神所带走,她已经聚不拢涣散的神志。他的每根神经都绞扭着,尖锐的痛楚起来,捧住她的脸,他喊着说:
      “珮青!珮青!我在这儿,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?我是夏梦轩呀!”夏梦轩?她像被针刺了般挺了挺身子,眼睛迷惘的四面张望着,她的眼光掠过了他,她看不见他。带着种苦恼的热情,她的手在虚空里抓着,他接住了她的手,她就牢牢的握住他不放了,一面像做梦般低语:
      “他不来了……他走了……他要我忘记他……他在哪儿呢?”低低的,她的声音像一声绵邈的叹息:“他——在哪儿呢?”她的头乏力的侧倒在枕头上,眼睛困倦的阖了起来,握着他的手指也放松了,她昏迷了过去。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,梦轩捉住了她的身子,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脸上,他心如刀剜,把嘴唇压在她的手上、脸上,他紧抓住她喊:
      “珮青!不行!你不能死!你得活下去!活下去让我来爱你!活下去来享受你以后的生命呀!珮青!这世界并不是这样残忍的,你要活下去,来证明它的美丽呀!”
      把头埋在她的胸前,他强劲的、沉痛的啜泣起来。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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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开心
    2024-12-1 11:04
  • 签到天数: 12 天

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0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    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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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这几天的日子是难挨的,梦轩始终没有离开医院,他分别打电话给公司里和家里,说他有要事去台南了,而整日整夜的守在珮青的床前。一连三天,珮青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,有时她自言自语,有时就昏昏沉沉睡去,神志始终没有清醒过。梦轩坐在床边的靠椅里,尽管请了特别护士,他仍然宁愿自己喂她喝水和吃东西。倦极了,他会在靠椅里朦朦胧胧的睡去,每次都从恶梦里惊醒过来,浑身冷汗的仆向她的身边,以为她死去了。夜深的时候,他望着她昏睡的脸庞,在灯光下,她看起来那样沉静温柔,无怨无诉。他会含着泪抚摸她的脸,她的手臂,她那细弱的手指,对她低低的、祈祷般的说:“听着,珮青,你还那样年轻,别放弃你的生命,属于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,只要你活着,我会让你的生活里充满了欢笑。你不是有很多的梦吗?它们都会实现的,只要你活着,珮青,只要你活着。”珮青平躺着、不言不动,她能听到他的话吗?她的意识和思想飘浮在什么境界里呢?
      第四天,她的热度退了,睡得很平稳。第五天,她的脉搏恢复了正常,她有了好胃口,也会对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。她逃过了死神之手,但是,就像医生所预料的,她的神志没有恢复过来。这天,程步云到医院里面来,停在珮青床前,望着她。她穿着一件梦轩新为她买来的、紫色小花的睡袍,斜靠在床上,看起来清新可喜。只是,脸色仍然苍白憔悴,眼神也凝滞迷惘。程步云心底在叹息着。每看到梦轩为她所做的一切,他就忍不住要叹息,什么时候她的意识能够恢复过来,再知道“爱”和“被爱”?“她看起来很好,”他对梦轩说:“总算度过了危险。”
      “她会对我笑了,”梦轩痴痴的望着珮青,握住她的手:“我相信有一天她会完全恢复的。”
      “医生怎么说?”“静养和时间,”梦轩说:“她有希望复元。”
      “那么,”程步云坦白的看着梦轩说:“梦轩,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吧?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家庭的男主人呢!”
      “是的,”梦轩悚然而惊,多少天没有回家了?他几乎已经忘记属于自身的责任了。“我这就回去。”
      “另外,你该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,”程步云坐了下来,燃起一支烟。“我已经取得了范伯南的离婚证书,他毫不考虑的签了字,因为,他知道珮青的情形,他是个聪明人,绝不会给自己背上一个包袱,来赡养一个病妻。”
      “他该下地狱!”梦轩低低的说。
      “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,”程步云喷出一口烟,微笑的说:“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,在他,还觉得很委屈呢!他娶太太不是为了两情相悦,而是占有和利用,这种男人,社会上太多了,这种婚姻也太多了,不必过分去苛责他。”沉思了一会儿,他又说:“不过,梦轩,我要问你一句,这以后你做什么打算呢?”梦轩注视着珮青,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里,即使是在病中,即使神志不清,她看来依然那样飘逸脱俗!也燃起一支烟,他慢慢的说:
      “我不再离开她。如果她一直是这样子,我就一直养着她,照顾她。如果她好了,我——和她同居。她不会在乎名份的,那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!不过我可以给她很多其他的:爱情和快乐!”程步云的眼眶有些发热,他欣赏的看着面前这个男人,模糊的想着他曾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。这世界上,难得还有这样的感情,珮青何幸,珮青又何其不幸!
      “告诉我,梦轩,你为什么这样爱她?”
      “我不知道,”梦轩说:“见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,她使我复活过来,在认识她以前,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。”
      程步云了解那种感觉,注视着珮青,他不知道现在的她,算是活着的,还是死去的?她看起来那样安静,那样无欲无求,当梦轩握住她的手的时候,她也会抬起眼睛来看看他,对他迷茫的笑笑,这笑容足以鼓起梦轩的希望和快乐,他用充满信心的口气说:“她会好起来!她一定会好起来!因为我那么那么的爱她!”程步云忍不住又暗暗的叹息了。
      这天晚上,梦轩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到家里。客厅中,和往常一般乱七八糟,美婵正和两个孩子一块儿看电视。一眼看到梦轩,小枫就直窜了过来,扑奔到梦轩的身边,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。用她的小拳头捶着梦轩,她又哭又笑的喊着说:“爸爸,你到哪里去了?爸爸,你不要我们了吗?你讲都不讲一声就去台南了,你好坏!爸爸!你好坏!”
      那嚅嚅的童音,那软软的胳膊,那小脸蛋上晶莹的泪珠和笑靥……梦轩心中涌起一股歉意,把小枫抱了起来,他用面颊贴着她的小脸,揉着她,吻着她,用她来掩饰自己那份薄薄的不安。小枫躲开了脸,又叫着说:
      “爸爸!你没有刮胡子!好痛!”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,她发出一串衷心喜悦的笑声。
      美婵站起身来,她依然带着她那种慵懒的笑和慵懒的美,走过来,她把手放在小枫身上,细声细气的说:
      “别闹爸爸啊,爸爸累了。”望着梦轩,她愉快的问:“你事情忙完了吗?怎么事情来得这么突然?”
      “是呀,”梦轩答非所问的:“家里没什么事吧?”
      “没有,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来过。”
      “哦?”梦轩抱着小枫,在沙发上坐了下来。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枪比着他,要他举起手来,他笑着把儿子拖到面前来吻了吻,问:“他们有事吗?”
      “没有,”美婵笑嘻嘻的:“就是说你不可靠!”
      “阿姨说爸爸要讨小老婆了!”小枫嘴快的说,又接着问:“爸爸,什么叫小老婆?”
      梦轩皱拢了眉头,一阵厌烦的情绪压迫着他。
      “怎么,你那个姐姐每次来都要拨弄是非,你姐夫就会借钱,他们是怎么的?想给你另外作媒吗?”
      “瞧你,一句玩笑话就又生气了!”美婵说:“人家又不是恶意!台南怎么样?太阳很大吗?你好像瘦了不少!哦,对了,”她突然想了起来:“公司里张经理来了好多电话,问你回来了没有。”公司!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,他要有钱,才能够保护珮青呀!立即拨了张经理家中的电话,问了各方面的情形,幸好他有几个得力的助手,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,谈了半小时的公事,小枫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怀里,小竹则满屋子奔跑着放枪,一会儿自己是英雄,一会儿又成了强盗,英雄捉强盗,忙得不得了。美婵用手托着腮,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,不知道那是“宝岛之歌”还是“台北之夜”,一个满身缀着亮片片的女人正跟着鼓声在抖动,浑身的“鱼鳞”都在闪动着。他把手按在话筒上,对美婵说:
      “能把电视的声音弄小一点吗?”
      美婵看了他一眼,有些不情愿的扭弱了电视的声音,梦轩奇怪她怎么对电视会有这样大的兴趣。
      打完了电话,洗了一个热水澡,梦轩才发现他有多么疲倦,躺在床上,他每一个骨节都像被敲散了一般,又酸又痛。阖上眼睛,他就看到珮青,那样软弱无助的躺着。他不放心她,不知道护士会不会不负责任?又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恢复神志,对于自己的处境茫然不解。又担心那个范伯南,会不会找到医院里面去欺侮她?他就这样胡思乱想,心中七上八下,眼前摇来晃去,全是珮青的影子。美婵仍然在客厅里看电视,电视对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么都大。小枫溜了进来,爬上了床,躺在梦轩的旁边。用小胳膊搂着梦轩的脖子,她悄悄的说:“爸爸,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睡,好吗?”
      “不好,乖,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该自己睡。”梦轩揽着她,吻着她的额角说。“爸爸,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吗?”
      “谁说的?”他惊异的望着她,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动物!用手揉揉她的头发,他把她紧拥在胸前。“爸爸爱你,小枫,只是爸爸太忙了,有时顾不了太多的事。你这几天乖不乖?功课都做了没有?想不想爸爸?”
      “想,”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我每天晚上都等你,后来等呀等的,就睡着了。爸爸,你怎么去这么久呢?”
      “噢,以后要早早睡,别再等爸爸了,知道吗?”他心中有着几分歉意:“爸爸喜欢你早早睡。”
      “爸爸,你爱我多少?有一个房子那么多吗?”
      “比十个房子还要多!”
      孩子笑了,满足了,揽着父亲的脖子,她给了他一连串的亲吻,然后,在他的耳边低声说:
      “你以后不要再去台南了,好不好?”
      梦轩笑了笑,说:“去睡吧!乖乖。”夜深的时候,孩子们都去睡了,美婵躺在他身边,倦意浓重的打着哈欠,翻了一个身,她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,梦轩问:“笑什么?”“姐姐,”她说:“他叫我审你呢!”
      “审吧!”他说。“不,用不着,”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:“你是不会变心的,我从来就信任你。”“为什么不怀疑?”“你如果要变心,早就变了。”
      “假如我变了心呢?”“你不会。”“如果呢?”“我死。”“怎么说?”他一愣。“我自杀。”他打了个寒噤,她发出一串笑声,头发拂在她的面颊上,他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暖,把头倚在他的肩上,她笑着说:
      “我们在说什么傻话呀,你又该笑我是小娃娃了。”伸了个懒腰,再打了个哈欠,她阖上眼睛,几乎立即就入睡了,梦轩在夜色里望着她,一时反而没有了睡意,美婵,她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,简单得不能再简单,但是,这是不是也正是她聪明的地方?坐起身子,他燃起一支烟,一口又一口的,对着黑暗的虚空,喷出一连串的烟圈。
      珮青身体上的疾病,是一天一天的好了,她已经起居如常,而且,逐渐的丰满起来,面颊红润了,眼睛清亮了。但是,她的精神始终在混乱的状态中。
      这天下午,梦轩从公司中到医院里来,走进病房,珮青正背对着门,脸对着窗子坐在那儿,一头长发柔软的披泻在背上,穿着那件紫色的睡袍,安安静静的。冬日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,在她的头发上闪亮。她微侧着头,彷佛在沉思,整个的人像一幅图画。梦轩走了过去,站在她的身边,对她愉快的说:
      “嗨!珮青!”她没有抬起头来,他这才发现,她手中正握着一粒紫贝壳,她凝视着那粒紫贝壳,专心一致的对着它发愣。这贝壳是在金嫂给她收拾的衣箱中发现的,大概是从一件旧衣服的口袋中落出来的。这贝壳上有多少的记忆啊!它是不是也唤回了珮青某一种的回忆呢?梦轩蹲下身子,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,低低的说:“珮青,还记得我们在海边的时候吗?”
      她用陌生的、防备的眸子看着他。
      “还记得我给你捡这粒紫贝壳吗?”梦轩热心的说:“我把衣服都弄湿了,差一点被海浪卷走了,还记得吗?那天的太阳很好,我说你就像一粒紫贝壳。”
     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,有一些困惑,有一些畏缩,有一些苦恼。“想想看,珮青,想想看!”梦轩鼓励的、热烈的凝视着她,急促的说:“我说你像一粒紫贝壳,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这样子握着?你说愿意,永远愿意!记得吗?那时候我多傻,我有许多世俗的顾虑,但是,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,我要你生活得像个小皇后,我用全心灵来爱你,照顾你,珮青,你懂吗?你懂吗?”珮青茫然的看着他,那神情像在做梦。
      “珮青,”梦轩叹了口气,吻着她的手指说:“你一点都记不得吗?我是夏梦轩呀!夏梦轩,你知道吗?”
      她瑟缩了一下,那名字彷佛触动了她某一根神经,但只是那么一刹那,她又显出那种嗒然若失的神情来,望着窗子,她轻轻的说:“太阳出来了。”太阳是出来了。雨季中少见的阳光!梦轩顺着她的口气,说:“等你再好一点,我们出去晒晒太阳?嗯?”
      珮青不语,嘴边带着个楚楚动人的微笑,眼睛深幽幽的闪着光,如同沉湎在一个美丽的、不为人知的梦里,她说:
      “菱角花开了,吴妈不许我站在湖边……”眉头微蹙着,她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梦轩,愣愣的问:“吴妈那里去了?她去找爷爷了吗?”吴妈!梦轩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,最起码,她的记忆里还有吴妈,如果能把吴妈找回来,是不是可以唤回她的神志?这想法让他振奋,拍拍珮青的肩,他用充满希望的口吻说:
      “你放心,珮青,吴妈会回来的,我帮你把她找回来,怎样?你要吴妈回来吗?”但,她的思想已经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,她不再关心吴妈和菱角花,望着窗子,她喃喃的说:“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,你看到没有?跌碎了好多好多……”她忽然发现手里的紫贝壳,大惑不解的瞪着它,迟迟疑疑的举了起来问:“这是什么?一颗星星吗?”
      “是的,一颗星星,”梦轩叹息的说,有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里,阖起她摊开的手掌,他困难的咽下了满腔愁苦:“一颗紫颜色的小星星,是一个好神仙送你的。”他尝试着对她微笑。她居然好像听懂了,点点头,她握着紫贝壳说:
      “我可以要它吗?”“当然,它是你的。”她喜悦的笑了,反覆的审视着紫贝壳,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、孩子气的光芒。不过,只一会儿,她就忘记了小星星这档子事,而对窗帘上的一串流苏发生了兴趣,说它是紫藤花的鬈须,徒劳的翻开窗帘,要找寻花朵在哪里。当梦轩牵着她的手,把她带回床上去的时候,她也非常顺从,非常听话,要她睡就睡,要她吃就吃,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。这使梦轩更加心痛,仆伏在她的枕边,他咬着牙低语:
      “珮青,珮青,好起来吧!老天保祜你的,好起来吧!你那么善良,不该受任何处罚呀!”
      三天后,梦轩居然找回了吴妈,找到吴妈并不难,他料到她离开珮青之后,一定会到妇女会去找寻工作,要不然就是去佣工介绍所。他先从妇女会着手,竟然打听了出来,像她那样的、外省籍的老妇人并不多,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。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,把吴妈接了出来。
      站在病房门口,吴妈哭着重新见到了她的“小姐”,梦轩已经把珮青现在的情形都告诉了她。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“小姐”已经失去了意识。看到珮青,她哭着跑进来,仆伏在珮青脚前,喊着说:“小姐,小姐呵!”珮青坐在椅子里,愕然的瑟缩了一下,迷茫的看着吴妈,抬起头来对梦轩说:“她,她要什么?”“小姐,”吴妈注视着珮青,不信任的喊:“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?我是吴妈呀!你的老吴妈呀!”
      “吴妈?”珮青重复了一句,困惑而神思不属,慢吞吞的又说了句:“吴妈?”然后,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雨滴了,雨珠正纷纷乱乱的敲着玻璃,叮叮咚咚的。她微侧着头,十分可爱的低语着说:“下雨了。”
      “啊,我的小姐呀!”吴妈用手蒙住脸,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。“谁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呀?好菩萨!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呵!”珮青轻轻的拂开她,一心一意的凝视着窗子,对吴妈悄悄的说:“嘘!别闹,好多小仙人在窗子上跳舞,你要吓着他们了!”
      梦轩叹了口气,把双手按在珮青的肩膀上,摇摇头说:“即使你病了,还是病得那么可爱!让那些小仙人为你舞蹈吧,他们一定是一群好心的小仙人!”
      吴妈重新回来侍候她的小姐了,但是,医院并非久居的地方,医生和梦轩长谈了一次,表示珮青应该转到精神病院去。梦轩知道那个地方,所谓精神病院,也就是疯人院,他无法把珮青当一个疯子,她又不吵,又不闹,安安静静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。但,精神科的医生检查过她之后,对梦轩说:“让她住院,她有希望治好!在医院里,有医生照顾、治疗和作记录,她治好的希望就大,如果不住院,我们没有办法可以了解她的详细病情。”
      “据您看,治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几?”梦轩问。
      “交给我,”那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:“我认为,有百分之五十!”“我能不能派人侍候她?”
      “可以,反正她不会打人,没有危险性,可以在病房里加一张床。”“我不惜任何代价,”梦轩说:“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,只要能把她治好!”就这样,珮青住进了精神病院,梦轩不愿她和别的病人同住,给她订了特等病房,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间,还有一间小会客室。吴妈在病房中加了一张床,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她的小姐。梦轩每天来探视她,和她谈话,逗她笑,用鲜花堆满她的房间,用深情填满她的生活,她的笑容增加了,懂得倾听他谈话(虽然她并不了解),也懂得期盼他的脚步声了。
      日子就这样滑过去,一天又一天。春天来了,带来满园花香,夏天,窗外的藤萝架爬满翠绿的叶子,秋风刚扫过窗前,雨季的细雨就又开始叮叮咚咚的敲击玻璃了。日子就这样滑过去,一天又一天,第二年的春天来了。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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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1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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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。
      一早,鸟声似乎就叫得特别嘹亮,云特别的高,天特别的蓝,阳光也特别的耀眼。不到九点钟,梦轩已经到了医院里。珮青正站在病房中间,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,披着件白色的毛衣。一头长发,系着紫色的缎带,亭亭玉立,飘逸如仙。梦轩停在门口,凝视着她,她也静静的望着他。然后,他张开了手臂,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:
      “珮青!”珮青奔了过来,投进他的怀里,他的嘴唇热烈的压在她的唇上、面颊上、和额角上。在她耳边低低的说:
      “你美得像个仙子。”她愉快的抬起头来,深深的望着他,问:
      “是吗?”“是的。”她满足的叹口气,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轻声的说:
      “我好高兴,好高兴,好高兴!”
      吴妈提着一个衣箱,站在他们的身后,用手揉着眼睛,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,心底在喃喃的感谢着那救了小姐的好菩萨。眼看着面前这一对相爱的人儿,她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。她从没有看过一个男人,会痴情到夏梦轩那个的程度,幸好有他!如果没有他,小姐的病会好得这么快吗,现在,总算什么都好了,小姐已经完全恢复,那个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她了,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!
      “好了,”她终于唤醒了那两个痴迷的人:“我们该走了吧?小姐!”梦轩笑着挽住珮青,说:
      “真的,我们该走了,珮青,走吧,我带你回家!”
      珮青对那间病房再看了一眼,说:
      “我真不敢相信,我会在这里住了一年多!”
      是的,她是无法相信,当她有一天忽然认出了吴妈,她只觉得像从一个沉睡中醒来,但是,她慢慢的回复意识了,一天又一天,她逐渐的清醒,逐渐的明白,逐渐的能爱又能被爱了。如今,她已完全正常,回忆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,只像一场大梦。珮青和医生告了别,和护士告了别,和几个轻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别。走出医院的大门,在阳光普照的街道上,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看看天,又看看地,看看行人,又看看车辆,她攀住梦轩的手臂,幽幽的说:
      “梦轩,我真高兴我还活着。”
      她眼睛里闪着泪光,嘴边的那抹微笑那样的楚楚可怜,假如不是在大街上,他一定要把她拥在怀里,吻去她眼睛里的泪。拍拍她的手臂,他深挚的说:
      “以后,我要好好保护你,好好爱你,让你远离一切的伤害!”坐进了汽车,珮青坐在驾驶座的旁边,把头仰靠在靠垫上,望着车窗外的云和天。梦轩发动了车子,滑过了大街,穿过了小巷,向碧潭的方向驶去。珮青不言不语,只是微笑的、眩惑的,望着车窗外的一切。
      “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?”梦轩说。
      她摇摇头,说:“只要是你带我去的地方,不管哪儿都好!”注视着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,她叹口气:“这条路变了,铁路都不见了,街道这么宽!”看看梦轩,她问:“我是不是也变了很多?”
      “变美了,变年轻了。”梦轩说。
      “哼!”珮青笑着哼了一声:“你变得会阿谀了,会油腔滑调了!”车子穿过了新店市区,在碧潭旁边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来,珮青和吴妈下了车,梦轩把车子开进了大门旁边的车房里。用钥匙启开了大门,珮青觉得眼前一亮,大门内,一条石板铺的小路通向正房,石板路的两旁,花木扶疏,绿盖成荫,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,给人一种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的感觉。这是春天,杜鹃花花红似锦,含笑花清香馥郁,各种不同颜色的玫瑰正争奇斗艳。珮青呆了呆,梦轩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。满园阳光和满园花香使珮青那样沉迷,她做梦般沿着石板路走到正房门口,梦轩已一声不响的打开了那两扇落地的玻璃门。珮青完全眩惑了。玻璃门内是一间小客厅,安放着简简单单的三件头的小沙发,全是浅紫色,沙发上陈列着紫色缎子的靠垫,小茶几上,一瓶紫色的木槿花,窗子上静静的垂着紫色软绸的窗帘,一屋子的紫色,不真实得像个梦。推开卧室的门,珮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,紫色的床罩,紫色的窗纱,紫色的台灯,紫色的地毯,紫色玫瑰花的墙纸。打开壁橱,里面挂满了新制的衣裳,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色,包括旗袍、洋装、衬衫、长裤、裙子和风衣!珮青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,四面张望着,然后,她站在卧室的中间,愣愣的看着梦轩,口吃的说:“为——为——为什么你——你——弄这些?”
      她那样子彷佛是被吓住了,并不像梦轩所想像的那么开心,梦轩也有些吃惊,她不高兴了?什么地方损伤了她易感的神经?“怎么?你不喜欢吗?”他担心的问。
      “喜欢。只是,你——你——为什么这样弄?”
      “你不是最爱紫色吗?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吗?你不是我的紫贝壳吗?”她不语,慢慢的垂下了睫毛,接着,两颗晶莹的大泪珠就从眼眶里落了出来,沿着苍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了。她的鼻子轻轻的抽着气,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,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襟上面。梦轩被吓呆了,拥着她的肩膀,他急急的说:“你怎么了?珮青?我做错什么了?你告诉我,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,那是因为我不懂,你告诉我,别伤心,好吗?”透过那层朦胧的泪雾,珮青注视着梦轩,终于转过身子,扑进他的怀里,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,一面哭,一面说:“你——你为什么——对我这样好?你——你不怕把我宠坏?”梦轩的心脏收紧了,捧起珮青的脸,他深深深深的凝视她,这小小的、易感的人哪!用手帕轻轻的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,他动容的说:“你不知道,珮青,布置这一切也是我的快乐,只要你高兴,我也就满足了,你懂吗?珮青?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!”
      珮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,知道过分的感动和刺激对珮青都不适宜,梦轩提起了精神,故作轻快的笑着说:
      “喏喏,又要哭了!把眼泪擦干吧,你不知道你哭起来像什么?鼻子皱皱的,就像一只小猫!来来,你还没有把这房子看完呢!你喜欢这梳妆台吗?这椭圆的镜子不是很美吗?还有一间小书房和餐厅,来,我们继续看吧!”
      了解了梦轩的用意,珮青拭去了泪痕,含羞带怯的微笑了。梦轩拉着她的手,带她参观了每个房间,以及厨房浴室,和吴妈的小房间。房子建筑在山坡上,因此,可以从窗子里直接看到碧潭,一波如镜,疏疏落落的散布着几只游艇,一切都美得如诗如画。回到客厅里,他们并坐在沙发中,吴妈已经善解人意的烧了开水,捧上两杯香片茶,然后,对他们怜爱的一笑,就悄悄的出去了,她要去新店镇上买些菜和米来,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顿丰盛的午餐。
      这儿,梦轩握着珮青的手,静静的注视着她。出院的兴奋已经过去了,反倒有千言万语,都不知如何说起了。望着她那沉静而娟秀的脸庞,他无法抑制的,从心底涌起一层薄薄的忧郁。微蹙着眉,他把头转向一边,轻轻的叹息了一声。
      “怎么?”珮青敏感的看着他:“为什么叹气?”
      梦轩紧握着她的手,低低的说:
      “你会不会怪我?珮青?我只想好好的爱你,当你病重的时候,我认为只要你复元,一切世俗的顾虑都可以摆脱;只要我能保护你,能爱你就行了,可是,珮青,如今我又觉得这样是太委屈你了。”珮青微笑了,她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彩,眼睛里清光流转,充满了恬然与满足。“别傻了,梦轩,”她幽幽的说:“我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了,经过了这一场病,我把什么都想透了。何必再顾虑一个空虚的名义呢?你爱我,我也爱你,那么,我们就享受我们的爱情生命吧!我不要那个‘妻子’的头衔,我曾经有过那样东西,给我的只是凌辱!上帝没有让我死亡,也没有让我一直精神失常,我该珍惜自己的生命,享受我们的感情。别傻了,梦轩,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:“别抛开我,我是你的!只有你这样爱我,只有你这样尊重我,没有力量会把我从你身边拉开,即使你想甩掉我,都甩不掉,我是你的!”
      “甩掉你?珮青?我吗?”梦轩嚷着,把她拥进了怀里,“但愿你能知道我的感情,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,自从认识你到今天,一年半以来,无一日改变!”
      “那么,你还顾虑什么?”珮青低回的问,用手揽着他的脖子,眼睛对着他的眼睛。“拿去吧!我在这儿!我的人,我的心,我的身体!完完全全的在这儿,拿去吧!”“噢,珮青!”他低喊,嘴唇碰着了她的,有生以来,他很少这样的激动,从心灵到肉体,每一个细胞都在震颤,他的手臂环绕着她,不是环绕着一个躯体,而是一个世界。
      晚上,他们携手来到碧潭旁边,月色如银,在水面投下无数灿烂的光芒,碧波荡漾,晚风轻柔,大地宁静得像梦,没有丝毫的烦扰、纷争。他们租了一条中型的船,泡上一壶自备的上好香片茶,并坐在船中的藤椅里,让那船头舟子任意的轻摇着桨。怕珮青会冷,梦轩用一件夹大衣裹着她,因为水面的风特别凉,而且春寒料峭。桨声在夜色中有节拍的响着,船轻轻的晃动,沿着那多岩石的岸边前进。一忽儿月光被岩石遮住了,他们就进入暗幽幽的水湾中,一忽儿又划了出来,浴在明亮的月光下。水色也跟着变幻,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,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。
      船篷上吊着一盏小灯,是方方的玻璃罩子,中间燃着一支五寸长的小蜡烛。跟着船的摇晃,烛光也轻轻的闪动。水里,有月光,有烛光,有船影,有人影。梦轩握着珮青的手,不时紧握一下,就代替了千言万语。新店镇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,彷佛都很遥远很遥远,在那峭壁上暗绿色的丛林里,也偶然闪烁着一点静静的灯光,像一颗颗发光的钻石。
      “珮青!”“嗯?”她掉过头来。“你好美。”他神往的。
      她笑笑,两颗黑幽幽的眼珠也像两粒闪烁的钻石,每个瞳孔都有一支燃着的蜡烛。
      “我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,”梦轩低低的说:“从第一次见你,帮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,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,你好像一步跨进了我的心里。以后,我总是想着,我能得到她吗?我能拥有她吗?你一直距离我像月球那样遥远。然后,你就在生死关头挣扎,紧接着又迷惘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,现在,我居然会和你悠然的荡舟湖上,甩开了一切藩篱,生活在一起,这可能是真的吗?这一年半的时间,真长久得像几百个世纪,又短暂得几秒钟似的,你有没有这种感觉?”“是的。”珮青注视着船舷下的潭水,小船搅碎了一潭月色。“人类的遇合多么奇怪,那天去赴程家的宴会,我真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愿意,却偏偏遇到了你。”掠了掠头发,她叹息了一声:“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,他让我认识了你。”
      “我还记得伯南对你说了一句:‘别理他,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贸易商。’这句话使我受伤了很久!”
      “事实上,我很早就爱上你了。”珮青沉思的看看天,几片薄薄的云在月亮旁边浮动。“当我最初看到《遗失的年代》的时候,我就把各种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,但是,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真会和这个作者相遇又相恋。”
      “我符合你的幻想吗?”
      “不,不完全。”“有一部份?”“是的。”“没你幻想的好?”“比我的幻想真实,”她拿起他的手来,贴在自己的面颊上,于是,他惊异的发现她的面颊是湿的,她又流泪了!带着一些哽塞,她说:“我多么爱你呵!而且崇拜你!梦轩,你不会有一天对我厌倦吗?当我的头发白了,老了,丑了,你会不会离弃我?”“当‘我们’的头发白了,”他更正的说:“我们一起变老了,脸上都是皱纹,牙齿也掉了,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,坐在种满菊花的短篱旁边晒太阳,回忆我们的往事,从拾餐巾说起,一件又一件,有几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说呢,等到太阳落了山,我们彼此搀扶着回到房里,坐在窗口看夕阳,看晚霞,看月亮,数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萤,不是也很美吗?”
      “会有那样一天吗?”“必定有。”他吻吻她的手背。“当我们死了,我们要葬在一起,你听过希腊神话里包雪丝与斐利蒙的故事吗?因为他们太相爱,死了之后,被变为同根的两棵树,我们也会。”他夸张的问:“你信吗?”“我信。”她点头,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。
      从古至今,恋人们的话永远谈不完,他们也是。静幽幽的水,静幽幽的山,静幽幽的小船,静幽幽的烛光,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。夜深了,摇船的船夫扶着桨,躺在船头睡着了,岸上的许多灯光也睡着了,熄灭了。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,也快睡着了。梦轩转过头来,在珮青耳边说:“珮青,我要吻你。”“现在吗?”“是的。”“在这儿?”“有什么不可以?”“哦,没有什么不可以。”她微笑的,做梦般的说。
      她转过头来,他深深的吻住她。小船优游自在的在水面荡漾,月亮隐到云层后面去了。
      回到家里,吴妈已经给他们铺好了床,桌上放着两杯刚泡好的、清香绕鼻的茶。放下了淡紫色的窗帘,一屋静幽幽的紫色,充满了浪漫气息。微风拂动着,窗纱上映满了花影,紫色的灯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莲。珮青坐在梳妆台前面,用刷子刷着那一头长发,梦轩站在她的身后,从镜子里望向她。她的刷子停住了,两人在镜子中四目相瞩,良久良久,他把头埋进了她的长发里,吻着她的脖子。扳过她的身子,他的唇在她耳边胸前移动,热热的气息像电流般通过她,她颤抖着,用手揽着他的头,浑身发热而悸动。他的头往上移,嘴唇和她的胶合在一起,身子贴着身子,两人都感觉得出对方的紧张。抬起头来,他望着她那发红的双颊和光亮的眸子,紫色光线下,她的脸柔和如梦。那眼底充满醉意盈盈的水光,嘴边带着抹娇羞怯怯的柔情,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,感到从每根骨髓里冒出喜爱和占有的欲望。双手围着她的腰,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,他轻轻的问:
      “想不想睡?”她转开了头,一抹嫣红一直从面颊飞上了眉梢,她像个初做新娘的少女,那样含羞带怯,又柔情万斛。
      “来吧!”他牵着她的手。
      月光映满了窗子,微风在水面林间软语呢喃,几缕花香被春风送进了窗棂,一屋子荡漾的春意。远方有不知名的鸟儿,在啁啁啾啾的轻诉着什么,间或还有一两声深夜的汽车喇叭,打破了寂静的夜。床头柜上竖立着一盏紫色的小灯,灯下有一个长着翅膀,手里握着小弓小箭的爱神邱彼特。珮青的头俯靠在梦轩的肩上,枕着他的手臂,静静的躺着。梦轩低唤了一声:“珮青!”“嗯?”“还没睡着?”“睡不着,”她侧过头来望着他。“幸福好像来得太快了。”
      “不,太慢了,整整一年半。”
      “我沉睡了一年。”她不胜低回:“当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很可怕吗?”“不,你从来没有可怕的时候,只是像个做梦的小女孩。”
      “我现在还在做梦,”她翻转身子,用手臂绕着他。“别对我变心,梦轩,我太弱了,只能依赖你给我生命。”
      “你放心,你不弱,我的生命在你身上。”他想起她曾经几乎死去,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。
      “怎么了?”“没什么。”他揽紧她,吻着她,似乎怕她会突然消失掉。“珮青,你知道吗?你是个浑身烧着火的小东西,那么热,你会把钢铁都烧熔了。”她噗哧的轻笑了一声。
      “笑什么?”他问。“以前,伯南说我是一块北极的寒冰,已经冻结了千千万万年了。”“那因为他是北极,碰着他只能结冻。”
      “你呢?”她对他微笑,“你是熔炉,我生下来就为了等待和你相遇。”“仍然迟了一步。”他叹息了一声。
      忧郁不知不觉的从窗外溜了进来,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,一层散不开的阴霾罩在他们的头上。好一会儿,梦轩担忧的喊:“珮青!没有不高兴吧?”
      “没有。”她的语气稍稍有些生硬。
      “为什么不说话?”“我在想……”她沉吟的望着他,突然说:“你太太知道我们的事吗?”“不,大概不知道。”她沉默了,他问:“怎么?”“不怎么,”她习惯性的咬咬嘴唇,慢慢的说:“以后会不会出问题呢?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。”
      “我会找机会告诉她,她会同情这段感情,她是个善良的女人。”他说。“总之,你别烦恼吧,珮青,这是我的事,我自己会解决的。”她不语,半天,才幽幽然的长叹了一声。
      “唉!”“珮青!”他歉疚而担心的喊。
      她用手支起身子,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他,然后,她的头俯了下来,她的唇压在他的唇上,轻轻的说:“不管怎么样,梦轩,我爱你,我好爱好爱你。”
      他的胳膊温柔的抱住了她,好温柔好温柔。熄灭了灯,满窗月色映着窗帘,淡紫色的光线罩住了一屋子静幽幽的梦。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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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1:59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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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梦轩坐在办公厅里,望着桌上那几百件急待处理的事情。每天到办公厅里来,都像打仗般的争取时间:那么多的公事、信件和电话,常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来,可以一下子们事情都处理完。他的女秘书何小姐正坐在他的旁边,拿着小本子记录他所吩咐的事情,他一面讲,一面拆阅着信件:
      “要王先生去一趟台湾银行办结汇,李主任从青果业公会回来之后,要他马上到我这儿来,外贸会明天开标,请陈先生去办理。还有,上次我吩咐印的那份手工艺品广告,印出来没有?”“印好了。”“拿来给我看看,这些信件交给魏主任,这张清单要打字,告诉张经理,美国××公司寄来的信用状我看过了,没问题,按他们要的货物清单去办好了。要陈小姐把写好的信送来给我签字。你出去的时候,请赵主任进来一趟。再有,何小姐,取消今晚的宴会,我有事。”
      “哦,夏先生,”梦轩向来不喜欢手下的人称呼他董事长、老极什么的,所以,大家一向都称呼他夏先生。“今晚的宴会很重要呢,他们可能要进口一批西药。”“请张经理代表我去一下。”
      “是的,夏先生。”何小姐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镜,对梦轩好奇的看了一眼,奇怪她的老板对公司的业务不像以前那样全力以赴了。“好了,没事了,你去吧!”
      何小姐走了,他燃起一支烟,在拆开的几封重要函件上批示着处理办法,赵主任敲敲门,走了进来。
      “夏先生?”“我们的业务需要积极一点,赵主任,那份进口种类表快一点做出来,我要研究一下。再有,今年洋葱外销,我希望由我们标到。”“可是,去年××贸易公司办理洋葱,赔了一大笔。”
      “那是气候关系,洋葱的产品太坏,今年不会,我估计今年如果标到,可以大赚。”
      “好的,夏先生。”赵主任刚走,电话铃响了,何小姐在电话中说:
      “夏先生,陶思贤先生要见您。”
      “哦!”他蹙紧眉头:“告诉他……”
      “他已经进去了。”何小姐急急的说。
      果然,门推开了,陶思贤大踏步的走了进来,一股旁若无人的样子,嘴里叼着一支菲律宾雪茄。随着时间的过去,陶思贤越来越流气十足,他发现了最方便的生活方法,是招摇撞骗加上钻营拍马,这对他的个性非常合适,而且他对这方面也确有天才,因此,虽然他从没有一个正经工作,他的名片上却有七八个漂漂亮亮的头衔,出入计程车,每日西装笔挺,抽雪茄烟,逛酒家舞厅和最豪华的夜总会。
      “哦,怎么?梦轩,不欢迎我吗?”陶思贤似笑非笑的说,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。
      “没有的事,”梦轩勉强的说,“你先坐坐,我马上把这几件事处理完了。”他看了陶思贤一眼,直觉的感到他今天有些来意不善,什么因素使他看来那样神气活现?
      “好,我反正没事,你先忙吧!”陶思贤跷起了二郎腿,深吸了一口烟,让烟在口腔里打了个回旋,再喷出来。
      梦轩回到他的工作上,迅速的处理了好几件事。陶思贤的眼光一直不停的东张张,西望望,又研究着墙上的进出口曲线图,露出很有兴味的样子。梦轩打脊椎骨里冒出厌烦的感觉,匆匆的结束了工作,他转过椅子,面对着陶思贤说:
      “怎样?近来好吗?”“没有你好,看样子,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,”他指指墙上的图表:“我算了算,和你有生意来往的国家已经有十四个之多了,套一句俗语,你这才是生意兴隆通四海,财源茂盛达三江呢!”梦轩厌烦的感觉更重了,勉强的笑了笑,应酬的说:
      “干的是进出口嘛,总是和国外有点来往的。其实,主要也就是东南亚和日本。你上次不是说要和朋友合开一家舞厅吗?怎么样?”陶思贤耸了耸肩:“没批准。现在夜总会和舞厅已经太多了。”
      “最近准备干什么?”“房地产,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档子行业。”“哦?”梦轩料到下面该是借钱了。“跟别人合股吗?”
      “是的,我自己当然不行,资本不是个小数字,预备在士林、北投一带造房子,那儿地价便宜,还可以向阳明山管理局租地……”沉吟了一下,他深吸了一口气,突然说:“梦轩,你新近在碧潭添置了房产,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,好向你道贺呀?”梦轩一怔,抬起头来,直视着陶思贤,这个不务正业的上等流氓,现在也干起敲诈来了?陶思贤仰头哈哈一笑,站起身来,拍拍梦轩的肩膀,眯起眼睛,故作亲昵的说:
      “别紧张,梦轩,想我们男人在外面混,总免不了有这种事儿,你放心,我绝不会告诉美婵,在雅婵面前也一个字不说,怎样?她们女人都是醋坛子,吵吵闹闹砸砸东西还是小事,寻死觅活的就麻烦了,要不然到法院里去告一状,什么妨害家庭啦,就更讨厌了,对不对?”
      梦轩燃起一支烟,冷淡的看着陶思贤,后者那走来走去,夸张的耸肩和大笑,使梦轩眼花撩乱。他已经听出陶思贤言外之意,冷笑了一声,他说:
      “这并不是什么秘密,即使美婵知道了,她也该可以谅解这件事情。”“谅解?”陶思贤在桌子上坐下来,一脸阴阴沉沉的笑。“你别希望女人谅解这种事情,在法律上,这属于告诉乃论,万一美婵去控告你那位如夫人妨害家庭,你那个小公馆就完了,还是聪明点,千万别说出来,至于我,你放心吧,我会完全站在你这一边。男人就是男人,像你这样有钱,弄个把小公馆又算什么?我就赞成男人三妻四妾!”“哼,”梦轩望着他:“看不出来,你对于法律也很熟呢!”
      “你该研究研究,这对你帮助很大!”陶思贤笑得邪气。
      “我不认为美婵会去法院控告,”梦轩喷了一口烟:“当然,如果有人教唆就靠不住了。”
      “哈哈!你不是在暗示我吧?我才不会破坏你的好事呢!男人应该彼此帮忙,对不对?”
     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,是梦轩私用的外线电话,拿了起来,对面立即传来珮青清清脆脆的声音,由于方便起见,梦轩给碧潭的小屋里也装了电话机。珮青的语气娇娇怯怯、温温柔柔的:“梦轩,是你?”“是的。”梦轩看了陶思贤一眼。
      “我知道你很忙,我没事,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。”珮青说:“我真麻烦,是不是?”
      “不。”梦轩心底通过一道暖流,满怀感情,恨无法传送,由于陶思贤在旁边,他只能截短自己的句子。
      “你今天不回来,是吗?”珮青似乎在叹息。“不过,我并不是埋怨你呵,我知道你还有苦衷,只是,我会很寂寞了。喂,梦轩,你怎么不讲话呢?”
      “我……”梦轩无法畅所欲言,再看了陶思贤一眼,他匆匆的说:“我现在有事,等一下我再打电话给你,好不好?”
      “哦!”珮青很轻很轻的“哦”了一声,电话挂断了,梦轩再“喂”了两声,知道她已经挂断,只得收了线,他有些不安,珮青的感情那样纤细和脆弱,她一定会误解他的冷淡,而自己默默的去伤心了。
      抬起头来,他看看陶思贤,决定简单明了的解决这件事情,拿出了支票簿,他说:
      “我还有点事要办,思贤,你是不是需要一些经济上的支援?”没想到梦轩会这样开门见山的问,陶思贤有些窘迫,不过,他早已训练得不会脸红的了。
      “唔,算你入股吧!”他老着脸说。
      “房地产吗?”梦轩说:“老实说,我没有兴趣,我自己的事业已经够忙了,不想再发展别的。这儿有一万块钱,你先拿去用吧!”“一万?!”陶思贤说:“你上次的煤矿也不肯帮忙,这次又不肯入股,梦轩,你太不够朋友了吧?”
      “你先拿去,怎样?至于入股的事,让我考虑一下,好不好?”“好吧,你考虑考虑,”陶思贤话中有话的说,满不在乎的收了支票,深深的看了梦轩一眼:“我过三天来听你的回音,既然你忙,我也不再打扰你,希望你——”他对他眯眯眼睛:“多多帮忙!我们——彼此彼此!心照不宣!”走向门口,他又折了回来,凑在梦轩耳边说:“什么时候请我到碧潭去见见你的那一位?一定——”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,表示女性的身材,“很漂亮吧?”
      一股火气从梦轩心中冒了出来,一时间,他有对着陶思贤那肥胖的下巴挥上一拳的冲动,好不容易,他才克制住自己,脸色就显得十分难看。陶思贤也看出梦轩的神情不佳,走向了门口,他自我解嘲的打了一声哈哈,说:“开开玩笑哦,知道你是金屋藏娇!好,再见吧,我过几天再来!”目送他走了出去,梦轩沉重的在椅子里坐了下来,他没有及时打电话给珮青。深深的吸着烟,他看出面前的问题重重。他和珮青,并不像他以前所想的,可以过一份与世无争的生活,他们面前的荆棘还多得很,阴霾也多得很,这段爱情,事实上没有丝毫的保障。他的心情变得非常恶劣了,突然间,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弱者,给珮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个小巢,随时随地,这小巢就可能连根摧毁。
      他没有心再办公,整日在他办公室里踱来踱去,他明白自己必须拿出主见来,如果接受陶思贤的勒索,这会变成一个无底洞,而且,纸包不住火,怎能料定这个秘密可以永久保持?但是,如果告诉了美婵,谁又能料定她会怎么样?她是个对任何事都不用心机,不用思想,只凭直觉的女人,假如她那个姐姐和姐夫再给她一些意见,后果会怎么样?
      午后,他提前离开了公司,驾着汽车回到家里。他这样早回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,小枫高兴得吊在父亲的脖子上欢呼,小竹在他的脚底下绕来绕去。他吻了两个孩子,走进客厅坐下。小枫乖巧的送上了父亲的拖鞋,跪在地毯上帮父亲脱皮鞋,一面说:“爸爸,你为什么现在总要到台南呀,台中呀,高雄呀……去跑?下次你也带我去,好不好?”
      梦轩苦笑了一下,把小枫揽在胸前,最近,他和孩子们实在疏远得太多了。小枫坐在他的膝上,用手玩弄着父亲的领带,一面絮絮叨叨的述说着什么,梦轩心不在焉的听,顺着口答应,小枫突然把她的小脸紧贴在梦轩的脸上,甜甜的说:“爸爸!我好爱你!”梦轩怔了征,一股感动的情绪就直窜进他心灵深处,和感动同时涌上来的,是不安和歉疚,他但愿自己能多一些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,他们是那样可爱的小东西!有一段很长的时期,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乐。但是,这一年多的日子,珮青几乎把他整个心灵的空间都占据了,甚至没有位置再来容纳孩子,对孩子们来说,难道一个父亲,给了他们温饱就算够了吗?他们更需要的是照顾和爱护呀!摸着小枫柔软的头发,他感动的说:“爸爸也爱你,等哪一天爸爸空了,带你和弟弟去动物园看猴子,好吗?”“今天!”“今天不行,今天爸爸还有事,还要出去呢!”
      美婵从卧室里走了出来,她刚刚睡醒午觉,一股慵慵懒懒的样子,穿着件粉红色的睡衣和睡裤,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梳,睁着对惺惺忪忪的眸子,望着梦轩,笑了笑说:
      “今天怎么能这么早回来?”
      “唔,”梦轩从鼻子里模糊的应了一声,有些神思不定。“特别提早回来的。”“哦,”美婵无意于询问他为什么提早回来,打了一个哈欠,伸伸懒腰,她精神愉快的说:“既然回来了,我们出去玩玩吧,好久没看电影了,报纸呢?找找看有没有可看的电影?我们带孩子一起去。”“好!”小枫从梦轩膝上一跃而下,欢呼的说:“我去拿报纸!”“不要!”梦轩阻止了小枫,面对着美婵,神色凝重的说:“美婵,我有话要和你谈谈。”
      “和我?”美婵诧异的问,张大了眼睛,看看梦轩,不大信任的重复了一句:“和我吗?”
      “是的。”“什么事呢?”“我们去书房里谈,好吧?”
      美婵的脸色变白了。“很严重吗?梦轩?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?我们又穷了,是不是?”“不,不是,不是这种事。”
      美婵松了一口气。“那就好了,你和我谈什么呢?我又不懂你公司里那些事情,”她一面说,一面又慵慵懒懒的打了个哈欠,走向书房。“你可别让我和姐姐他们谈判啊,如果是他们的事,你还是自己和他们谈吧!”梦轩让孩子们在外面玩,关上了书房的门,这间房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来了,阿英一定没有清扫过,桌上已积了一层灰尘,数日前残留的烟蒂,仍然躺在烟灰缸里。打开了窗子,放进一些新鲜的空气,他坐了下来,让美婵坐在他的对面。一时间,他不知道该如何启口,只是呆呆的注视着美婵,一个劲的猛抽着烟。美婵有些按捺不住了,把眼睛瞪得圆圆的,她问:“你到底在干嘛呀?是不是生病了?”
      “没有,”梦轩闷闷的说,隔着烟雾,注视着美婵,恍惚的回忆着和美婵初恋的时候。他们没有过什么狂热的恋爱,也没有经过任何波折,相遇,相悦,然后就顺理成章的结婚了。十年的婚姻生活,美婵实在没有丝毫过失,她不打牌,不交际,不组织太太集团,也不和丈夫儿女乱发脾气,有时对家务过分马虎,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。总之,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妻子,心无城府而自得其乐。对于这样一个太太,他怎能说得出口,他已经另筑香巢?他怎忍心毁灭她的世界,破坏她面前这份懵懂的幸福?何况,他即使疯狂的爱着珮青,对美婵,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,一种本分的感情和责任,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乐的。喷着烟,他茫然的看着那些烟圈扩散消失,他说不出口,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
      “喂,什么事呀?”美婵不耐的问,无聊的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,那是结婚八周年纪念日,他送给她的礼物。“要说快一点说吗!”
      他能不说吗?他能继续隐瞒下去吗?陶思贤允许他保有他的秘密吗?万一将来揭穿了,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千万倍!或者,他能说服美婵和珮青和平共存,那么,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,目前,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,他必须面对现实!深吸了一口烟,他坐正了身子,决心不顾一切了。凝视着美婵,他低低的说:“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,希望你能好好的听我。”
      美婵狐疑的望着他。“一年半以前,”他慢慢的说:“我认识了一对夫妇,丈夫生性残酷而又势利,太太很娇柔弱小,我和那位太太谈得很投机……”他咬着烟头,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,半天,才又接着说:“那位太太看过我的小说,是个热情、诚恳、思想和感情都很丰富的女人,我们谈过好几次,这使那个丈夫很生气,于是,他虐待她,打她,使她痛苦,直到她病得几乎死掉……”美婵仍然瞪着她的大眼睛,像在听一件别人的事情,她单纯的头脑还无法把这故事和她本身连在一起。
      “那个太太被送进医院,有好几天,医生和朋友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,但是,她终于度过了危险,不过,她精神失常了,不认得任何人,她的丈夫就此和她离了婚,她此后一年多的日子,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。”
      美婵露出关怀的神色,这故事撼动她女性的、善良的心地,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怜悯。
      “直到一个月以前,她的病才好了,出了院,于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,让那烟雾横亘在他和美婵的中间。“有一个喜爱她的人,把她接出医院,和她同居了。”
      美婵歪了歪头,她的思想依然没有转过来,而且,完全没有弄清楚,梦轩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。
      “怎样呢?”她问。“噢,美婵,你还没听明白吗?”梦轩叹了口气,深深的凝视着她。“我是来请求你谅解的,我希望你能同情她,也同情我,那么,别过份的责怪我们……”
      “你们?”美婵愣愣的问。“是的,我就是那个和她同居的男人。”
      美婵一唬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脸孔顿时变得雪白,瞪着梦轩,她嗫嗫嚅嚅的说:
      “你——为什么编出这个故事来骗我?你和她同居?我不相信,我完全不相信!”“这是真的,美婵,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!”他拉住她。“美婵,我一点也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情,天知道,我多么不愿伤你的心,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,我告诉你,请求你原谅……”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了。“尤其,请求你的同情……我决不会亏待你!”美婵糊涂了,心慌意乱了,而且,完全被吓呆了!她从没看过梦轩这样激动和低声下气,这根本不是她所习惯的那个梦轩。但是,接着,那可怖的事实就撕裂了她,丈夫要遗弃她了,离开她了,别有所恋了。这种从来没有威胁过她的事情竟在一刹那间从天上掉到她的面前,击碎了她的世界,惊吓得她手足失措。她愣愣的呆立了两分钟,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脸,“哇”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。
      梦轩抱住了她,拍着她的背脊,痛苦的说:
      “美婵,你安静一些,听我说,好吗?”
      “你不要我们了,是吗?”美婵边哭边喊:“你另外有了女人,你!你怎么可以这样做?我不要活了!我还是去死掉算了!”“美婵,美婵!别喊,别给孩子们听到,”梦轩蒙住了她的嘴。“我没有说不要你,你仍然是我的太太,珮青不争任何的名分,你懂吗?”
      美婵挣扎着,哭着,喊着,不论梦轩和她说什么,她只是又哭又叫,但是,她终于清楚了一些,拭着眼泪,她说:
      “你讨了个小老婆,是不是?你要我接受她,是不是?”
      梦轩闭了闭眼睛,这样说对珮青是残忍的,但是,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。“她不会妨碍你什么,美婵,你们也可以不必见面,我每星期有几天住在她那里,就是这样。”他勉强的说:“美婵,你一直是那样善良的,如果你能谅解这件事,我——”他深深的叹息,眼睛里蒙上了泪雾:“我说不出有多么多么感激你!”
      美婵的脑子又糊涂了,她从没看过梦轩流泪,在她心中,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坚强的,如今竟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她,就使她满怀惊慌了。惊慌之余,她又恐惧着失去面前这一切,但是,梦轩的千保证,万解释,和那说不尽的好话,终于使她相信生活不会变动,只要不变动,她对于别的倒没有什么需求,她一向就不大了解“爱情”这种玩意儿,也没有这种感情上的需要,她认为男人只要供给她吃喝,给她买漂亮衣服,就是爱她了。何况,有钱的男人讨姨太太,并不是从夏梦轩开始的。因此,在两小时之后,梦轩终于说服了美婵,使她接纳了这件事实。为了安慰她,他这天没有去碧潭,而带着她和孩子们去看了一场她所喜爱的黄梅调电影,吃了一顿小馆子,还买了一串养珠的项炼送她。
      但是,当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时候,他全心都是珮青的影子,他为解除的阴霾而快慰,为没去她那儿而歉疚,听着身边美婵平静的呼吸,他同样对她有歉疚的情绪。他失眠了,感到被各种歉疚所压迫的痛苦。望望窗外的满天繁星,他喃喃的自语:“谁能得到你所得到的?这是公平的,你应该支付一些什么。因为你爱人而被爱,所以你必定要受苦。”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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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2024-12-1 11: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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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2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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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对珮青而言,一段崭新的生命开始了。
      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而沉迷的日子,蓝蓝的天,绿绿的树,白白的云都沾染着喜悦与温柔。清晨,倚着窗子听听鸟鸣,黄昏,沿着湖岸看看落日,以及深夜,坐在小院里数数星星,什么都美,什么都令人陶醉。当然,晴朗的天空也偶然会飘过几片乌云,喜悦的岁月里也会突然浮起了轻愁。当梦轩不来的日子,她难免不想像着他与妻儿团聚在一块儿的情景,而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愁苦。当他们相依偎的时刻,她又恐惧着好景不常,不知道前面是康庄的大道,还是荆棘遍布的崎岖小径?当程步云的偶然造访,间或提到外界的事情,她又会觉得这种处境下,那可怜的自尊所受到的伤害……但是,这些乌云都只是那样一刹那,就会被和煦而温暖的风所吹散了,吹得无影无踪。在梦轩的热情和照顾下,她呼吸,她欢笑,她歌唱,初次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!
      这天晚上,梦轩来了,一走进门,他拥着珮青说:
      “我们出去吃晚饭,然后,我们去跳舞。”
      “跳舞?”珮青有些意外。
      “是的,会吗?”“只会慢的。”“够了。”“我不知道你爱跳舞。”珮青说。
      “事实上我并不爱,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,人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,可见跳舞是一种愉快的表现,和你跳舞,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。”
      “反正,我随你安排,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珮青微笑着说。“那么,马上准备吧!”
      珮青到卧室里,换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,外面是淡紫色滚银边的小外套,长发向来不需整饰,总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泻。淡施脂粉,轻描双眉,她在镜子里对着梦轩微笑。梦轩扶着她的肩,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,两人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,微笑慢慢的从两人的眼底里消失,代之的是突发的柔情,他的嘴唇滑下来,弄乱了她刚涂好的唇膏。她推开了他,两人又在镜子里相对微笑,痴痴的、傻傻的,像一对小娃娃。终于,他们出了门,吴妈站在大门口,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,梦轩的手扶在方向盘上,珮青的头倚在他的肩上。吴妈的眼睛湿湿的,关上大门,她满足的叹了口气,暗暗的想,如果珮青能够养个儿子,那就再也没有什么缺陷了。在她单纯的心目中,女人养了儿子,地位也就巩固了,珮青到底不是梦轩的元配夫人呀!车子平稳的滑行着,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,一只手揽着珮青的腰,说:“你会开车吗?”“不会。”“我要教会你,开车很容易,也很好玩。”
      “你会发现我很笨。”“是吗?但愿你能笨一点。”
      “怎么讲?”“那你会快乐得多,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。”
      珮青沉思了一会儿,坐正了身子。梦轩问:
      “怎么了?”“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?”她深思的说。
      “我知道你每根纤维,每个细胞,”梦轩看了她一眼:“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,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。”珮青嫣然一笑。“何必去买?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吗?”
      “是吗?”“是的,在这儿。”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。
      他俯下头来,吻了吻她那只白暂的小手。
      “这把刀有用吗?够锋利吗?”
      “非常非常有用。”“那么,常常用它吧,记住,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。”
      “是的,不时也会刺痛我。”
     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,转过头来看着她,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。“是吗?”他打鼻子里面问。“你很惊奇吗?”她反问:“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,感情越浓,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,快乐越多,痛苦也就越多。快乐和痛苦,是常常同时并存的。”
      他重新开动车子,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,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,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。
      “在这一刻,你也痛苦吗?”他温柔的问。
      “有一些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一种恐惧。”“恐惧什么呢?”“怕好景不常,怕离别,怕外界的力量,还怕……”她沉吟了一下:“幻灭!”“幻灭?”他皱皱眉。“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,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,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,那就是幻灭。”
      “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?”他瞪着她,带着点鸷猛的神气:“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!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,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!”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,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。“我告诉你,珮青,别想那些,别苦恼你自己,你只管爱吧!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!当你烦恼的时候,你只要想一想,有人那么疯,那么深的爱你,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乐,你就不该再苦恼了。”
      “就因为你这样,所以我怕失去呀!”
      “人,”他摇摇头。“多么脆弱,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!”
     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,餐厅设备得很幽雅,有一种特别的宁静。偌大的餐厅中,没有任何电灯,只在每张餐桌上,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。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,两人都是头一次吃,慢嚼品尝,别有滋味。烛光幽幽的、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脸上,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,轻轻的晃动着,她瞳孔里,两朵蜡烛的火焰,不住闪烁的跳动。梦轩放下刀叉,长长久久的注视她。她用一只手托着腮,另一只手放在桌上,对他神思恍惚的微笑。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,低低的、严重的说: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。”
      “哦?”她有些惊吓,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。
      “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。”
      “什么事?”“我爱你。”他慢慢的说,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。
     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,当她再扬起睫毛来,眼睛里已漾着泪水,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。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,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,使她看起来那么美,那么圣洁,又那么宁静。
      就这样,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,彼此凝视,相对微笑,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。时间慢慢的滑过去,蜡烛越烧越短,他们不在乎时间。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,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,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,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。终于,将近晚上十点了,他们的一顿晚餐竟吃了三小时!站起身来,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。然后,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。
     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,高踞于十层楼之上。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,掀起那白纱的窗帘,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。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,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。乐队慢悠悠的演奏着一支华尔滋舞曲,几对宾客在舞池里轻轻旋转。
      他们坐了一会儿,他说:
      “我请你跳舞,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!”
      她站了起来,微笑着说:
      “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,跳不好可别生气呵!”
      “我生过你的气吗?”他问。
      “还没有,保不住以后会呢!”她笑着。
      “告诉你,永远不会!”
      揽住她的腰,他们跟着拍子跳了起来,事实上,她舞得非常轻盈,转得极为美妙,在他怀抱里像一团柔软而轻飘的云。他注视着她的眼睛,说:
      “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撒谎,你说不会跳舞的呵!”
      “真的,我从来跳不好,”她坦白的说:“而且,我一向把跳舞视为畏途的,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总会来,总是如坐针毡,有时,别人请我跳舞,一只出着汗的、冷冷的手握住我,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我也怕别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,那使我别扭。”
      “现在呢?”“第一次知道跳舞是这样美妙的,”她微笑着:“以前,我总是会踩了对方的脚。”“你知道吗?”他在她耳边说:“老天为了我而造了你,也是为你而造了我。”华尔滋舞曲抑扬轻柔,像回旋在水面的轻风,掀起了无数的涟漪。他们倚偎着,旋转,再旋转,一直转着,像涟漪的微波,那样一圈圈的转个不停。一舞既终,他站在舞池里,双手环在她的腰上,额头抵着她的,一叠连声的、低低的说:
      “我爱你,我爱你,我好爱你。”
      夜是属于情人们的,音乐也是。他们一支支舞曲跳着,忘了时间,也不知道疲倦。一个面貌清秀,身材修长的歌女,在台上唱着一支很美丽的歌,他们只听懂了其中的几句:
      
      “既已相遇,何忍分离,
      愿年年岁岁永相依,
      柔情似水,佳期如梦,
      愿朝朝暮暮心相携。”
      
      珮青的头靠在梦轩的肩上,紧拥着他跟着音乐移动,她轻声的说:“那是我们的写照。”“什么?”“那歌女所唱的歌。”梦轩侧耳倾听,那歌词虽细致缠绵,却也怆恻凄迷,一种难言的、几乎是痛苦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,他把珮青揽得更紧了,彷佛怕有什么力量把她夺去。尤其听了那歌词的最后两句:
      
      “良辰难再,美景如烟,
      此情此梦何时续,
      春已阑珊,花已飘零,
      今生今世何凄其!”
      
      将近午夜一点钟,客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,打烊的时间近了。香槟厅里的灯都熄灭,只剩下舞池顶上几点像小星星似的灯光,乐队在奏最后一支舞曲。那几点幽幽柔柔的灯光,迷迷蒙蒙的照在舞池中,只剩下梦轩和珮青这最后一对舞客了。他们相拥着,跟着音乐的节拍,旋转,旋转,再旋转……。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丝绒的帘幕上移动,忽而相离,忽而相聚。
      深夜,他们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,新辟的公路平坦宽敞,繁星满天,月明如昼,公路一直伸展着,一长串的萤光灯像一串珍珠,延伸到天的尽头。公路上既无车辆,也无行人,只有乡村的人家,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。梦轩猛然煞住了车子,珮青问:“干什么?”“我要吻你。”梦轩说。
      拥住了她,两唇相触的那一瞬间,他依然有初吻她时的那种激动。珮青似乎每天都能唤起他某种崭新的感情,时而清幽如水,时而又炙热如火。
      “我说过要教你开汽车,现在正是学开车最好的时候,”梦轩说:“来吧,我们换个位子。”
      “现在吗?”她愕然的说:“夜里一点半钟学车?”“在的,夜里学最好,没有人又没有车,这条公路又平坦,来吧!等你学会了开车,我们可以驾着车子去环岛旅行,两人轮流开车去。记得我说过的话吗?我要教会你生活!”
      “好吧!如果你不怕我把车子撞毁,就教我吧!”珮青说,真的和梦轩换了位子。坐在驾驶座上,她对着梦轩发笑,梦轩把她的手捉到驾驶盘上来,板着脸,一副老师的样子,指导着说:
      “放下手煞车!”“什么是手煞车?”珮青天真的问。
      梦轩告诉了她,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车,然后调整了排档,梦轩警告的说:“这是自动换档的车,油门可别踩得太重,当心车子冲出去煞不住,万一冲了出去,赶快放掉油门,改踩煞车,知道吗?”“我试试看吧!”珮青说。
      车子发动了,珮青胆子小,只敢轻轻的踩着油门,双手紧张的紧握着驾驶盘。但是,车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稳,在宽阔的街道上滑行。看到那样一个庞大的机械在自己的驾驶下行动,珮青高兴得欢呼了起来:
      “看!我居然能够驾驶它,我不是一个天才吗?”
      大概是太得意了,方向盘一歪,车子向路左的安全岛直冲过去,慌乱中,她把方向盘急向右转,车子又差点冲进了路边的田野里,梦轩大喊:
      “放油门!踩煞车!”好不容易,车子煞住了,珮青惊得一身冷汗,白着一张脸望着梦轩。梦轩一把揽住她,拍着她的肩,又笑又说:
      “真是个好天才呵!”珮青惊魂未定,犹疑的说:
      “刚才是不是很危险?”
      “其实没有什么,”梦轩说:“你的速度很慢,顶多只会撞坏车子,不至于伤到人,学车最危险的一点,就是该踩煞车的时候,心一慌就很容易误踩油门,只要你把油门和煞车弄清楚,冷静一些,就没关系了。来吧,继续开!”
      “你有胆量坐我开的车子呀?”珮青问。
      “为什么不敢?”梦轩拂开她面颊上的头发,对她深深微笑。“即使撞了车,也和你死在一块儿?”
      “呸!干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!”
      梦轩笑了,说:“怎么你有时候又会有这种多余的迷信呢?”
      “我不怕谈到自己的死亡,但是很忌讳谈你的。”她凝视着他的眼睛:“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,顶多不过进入无知无觉的境界,假如失去了你……”她垂下眼帘,低低的说:“那就不堪设想了。”“哦,珮青,”他拍拍她的手:“你放心,你不会失去我,永远不会,我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,上天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坚强的心,为了要我保护你,我会是一个很负责的保护者。”她对他静静的微笑,好一会儿,他振作了一下说:
      “好了,继续开车吧!”
      她回到汽车的驾驶上,在那杳无人迹的公路上,来回练习了将近一小时的汽车驾驶,深夜两点多钟,才回到碧潭的小屋里。对碧潭这幢静谧温馨的小洋房和那占地颇广的花园,梦轩为它题了一个名字,叫作“馨园”,取其温馨甜蜜而又处处花香的意思。走进屋里,梦轩说:
      “你猜怎么?在度过这样丰满的一个晚上之后,我非但不疲倦,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。”
      “我也是。”珮青说。“我想写一点什么,”梦轩坐在沙发里,用手托着腮。“我现在有满胸怀的感情和思想,急于要用文字表达出来。”
      “为什么不立刻写出来呢?”珮青坐在梦轩脚前的地毯上,头倚着他的膝。“你已经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,什么都没写过了,来吧,你写,我在一边看着。”
      “你会很厌气的。”他抚摸着她的头发。
      “我不会,”她慢慢的摇着头。“只要在你身边,我永远不会厌气。”他们走进了书房,珮青为他铺好纸,放好笔,没有惊醒老吴妈,她用电咖啡壶烧了一壶咖啡。咖啡香弥漫在室内,和窗外传来的栀子花香揉和在一起。珮青坐在梦轩的对面,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,下巴放在手臂上,安安静静的张着一对痴痴迷迷的眸子,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他。她的眼光搅散了他的思想,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笔,和她对视了起来。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,曙光照亮了窗帘,梦轩仍然一字未写,握着珮青的手,他说:“我知道了,人在过分的幸福和满足里,是写不出东西来的,所以,许多文艺作品都产生在痛苦里,许多作品表现痛苦也比欢乐来得更深刻。”
      “因为人不容易忘记痛苦的事情,”珮青说:“却很容易忘记和忽略幸福。”他们在天已透亮的时候才上床,枕着梦轩的手臂,珮青轻声的说:“梦轩,我想见见你的孩子。”
      “哦?”梦轩有些诧异。
      “你知道我不会生育吗?”
      “是吗?”“是的,但是我很喜欢孩子,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成为母亲,而且……”她叹口气:“我多么想给你生一个孩子,他一定会综合我们两个人的优点,是我们爱情的纪念,将来他再生孩子,他的孩子再生孩子,我们爱情的纪念就可以永远不断的在这个世界上传下去。”“哦,”梦轩笑着说:“你说得多么傻气!”
      “我可以见见你的孩子吗?”她再问。
      “当然,我过两天就把他们带来玩,不过,他们是相当顽皮的。”“我会喜欢他们!”她担心的说: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?”“他们善良而天真,他们会爱你的,没有人能够不爱你,珮青。”“真的?”“嗯。”她满足的微笑了,翻了一个身,一样东西从她的睡衣里滚了出来,是那粒紫贝壳。在她病中。她总是摩挲玩弄这粒紫贝壳,已经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。握住了它,她甜甜的说:
      ”噢!紫贝壳!”阖上眼睛,她立即睡着了,睡得很香很沉,那粒寸刻不肯离身的紫贝壳还紧握在手中。梦轩没有马上入睡,回过头来,他望着她。她唇边有着满足的笑意,熟睡得像个孩子。他看了很久,然后,自己的唇轻轻的贴向她的额,低低的说:
      “珮青,你不知道,我是多么多么多么的爱你呵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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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3:17 | 显示全部楼层
    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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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美婵是个很容易把一切恶劣事实都抛开不管,且图跟前清静的女人,她一生最怕的是操心和劳神,即使有极大的悲痛,她大哭一场,也就算了。所以,她倒也是个很能自得其乐的人。她生平所遭遇过的最严重的事,就是父母的相继去世,但是,丧事既有姐姐、姐夫料理,她也就像接受一件必然的事情一样接受了。自从父母去世到现在,真正让她痛苦的事,就只有梦轩和珮青同居这件事了。
      她接受了这件来到的事实,就如同她接受任何一件事实一样。最初,梦轩的抚慰平息了她的伤心,可是,梦轩变得经常不回家了,由每星期回来三四次,减低到回来一二次,她才发现问题的严重。她对梦轩的感情是朦朦胧胧的,像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可以让人生,可以让人死的感情,她从来就没有产生过。她认为男女到年龄就结婚,是一种必然的事情,丈夫对于她,就是一种倚赖,一种靠山,一种伴侣,和孩子们的父亲而已。但是,她害怕被遗弃,害怕孤独,害怕演变到最后,梦轩会要和她离婚,以便娶珮青。增加她这种恐惧心情的,是三天两头就带着一群孩子来拜访她的陶思贤夫妇。
      陶思贤觊觎梦轩的财产和事业,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。许多人生来就会原谅自己的失败,而嫉妒别人的成功,陶思贤就是这样。尤其当他的生活越过越困难的时候,梦轩的财产就更加眩惑他了。虽然,他每个月都或多或少可以从梦轩那里弄到一些钱,但是这些小数字是满足不了一颗贪婪的心的。当他最初发现梦轩另筑香巢的时候,他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,可以得到大大的一番好处,没料到梦轩完全不受他那一套,竟和盘向美婵托出,而干干脆脆的拒绝了他的要求,这使他不止老羞成怒,简直达到怀恨的地步。梦轩既然不能听命于他,贡献出自己的财产,就一变而成为他的敌人了。这天晚上。他们一家五口又“阖第光临”了梦轩的家。正像陶思贤所预料的,梦轩没有回家,而去了“馨园”。美婵正烦躁的待在家里,和孩子们胡乱的发着脾气。看到了陶思贤夫妇,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。但,当雅婵第一句话说的就是:“怎么,梦轩又不在家呀?”
      她就按捺不住,立即眼泪汪汪了。招呼他们坐下,孩子们马上和孩子们玩到了一块儿,美婵拭了拭眼泪,叹口气说:
      “他现在那里还有在家的日子!”
      “你就由他这样下去吗?”陶思贤问,燃起一支烟,觑眯着眼睛,注视着他的小姨子。奇怪着以她那样丰腴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,怎么挽不住一个男人的心?何况她唇红齿白,丝毫未见老态,和雅婵相比,她实在还称得上是个美人呢!
      “不由他这样下去,又怎么办呢?”美婵绞着她的双手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“美婵,你得拿出点主意来,”雅婵说:“瞧吧,他遗弃你就是时间问题了!”“事实上,现在还不等于已经遗弃了美婵,”陶思贤和太太一唱一和。“一星期里只回来一天半日的,八成是为了孩子才回来呢!再过一年半载,那个女人也养个儿子女儿的,看着吧,他还会管你们才有鬼!”
      “是呀,”雅婵说:“你没有听说过吗?妻不如妾,妾不如婢,婢不如偷,男人都是些馋嘴猫!”
      “喂喂,雅婵,我可不是呵!”陶思贤说。
      “你?你也敢!”雅婵得意洋洋的说,深以自己的“御夫有术”而骄傲。“我——我怎么办呢?”美婵一个劲的揉搓着双手,求助的看着姐姐、姐夫:“你们说我怎么办呢?”
      “你也该拿出点威风来呀!”雅婵抢着说:“到他那个小公馆里去吵呀,骂呀,砸东西呀,抓住那个女的打一顿呀!现在这个时代又不作兴男人讨三妻四妾的,你难道还想博什么贤慧名吗?去打它一个唏哩哗啦呀!”
      “这——这怎么做得出来?”美婵面有难色:“怎么好意思去吵去闹呢?”“你呀,你真是的!”雅婵的女高音,陡的又提高了八度:“人家好意思霸占有妇之夫,好意思和你丈夫轧姘头,你还不好意思去吵呢!”“老实说,去吵去闹并不能解决问题,”陶思贤不慌不忙的说,望着美婵:“最要紧的,你得把经济大权抓过来。”
      “经济大权?”美婵愣愣的问,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经济问题。“当然,你想,那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的给人做小?还不是看上了梦轩的财产,梦轩现在迷着她,一定用房子啦,金钱啦,往她身上堆。古往今来,为一个女人倾家荡产的人有的是呢。将来,往好里头想,那个女的捞饱了钞票一走了之,梦轩成个穷光蛋回到你身边来。往坏里头想,他们双宿双飞,带走所有的钱,抛下你们母子三个完全不管,那你带着两个孩子,人财两空,以后的生活准备怎么过呢?”
      “那——那——”美婵越听越心乱,眼眶热热的,只是要掉眼泪:“那我怎么办呢?我从来就不管他的钱,怎么才能抓到经济大权呢?”“问他要呀,”陶思贤说:“美婵,不是我说你,你也真老实得过了头!你是他正娶的太太,你有权管这档子事呀,为什么不去法院告他们一状呢?告那个女的妨害家庭,这官司你是百打百胜,如果你要打,我帮你介绍律师!要吗,干脆和他离婚,让他付几百万赡养费!”
      “离婚?”美婵呆呆的说:“我不要离婚。”
      “那么,你去和他谈判,叫他先付你一百万,你就不告他们,梦轩一定怕你告状,准会如数付给你。你有了一百万,也就有了保障,即使他要遗弃你,你也不会饿肚子去讨饭了。如果他浪子回头呢,你们也可有笔重新开始的基金呀,你说是不是?”“这……”美婵的脑子完全转不过来,她从来就没有任何数字观念和经济头脑。“他……不给我呢?”
      “只要你声言要告状,他一定会给你,否则你就告他,说他不养家,法院会判决他负担家庭。”
      “可是——可是——他没有不养家呀!”
      “哎,美婵,你怎么这样傻呢!”陶思贤不耐的说:“有了钱你就不怕他甩掉你了呀,如果他的经济由你控制,你想想看,他还敢和你离婚吗?”
      “我拿了钱做什么呢?”
      “我告诉你,”陶思贤向她俯近了身子:“我去找一个律师,帮你拟一张状子,你拿这张状子找梦轩摊牌,要他付你一百万,他怕闹成大新闻,毁了他的事业,也怕败诉之后,赔偿得更多,还怕那个女的脸上下不来,一定会答应你。你拿了钱,如果没地方放,可以交给我,我拿去帮你放利,或者做做生意,够你吃喝不尽了,你说怎样?如果你现在狠不下心哦,将来总有一天会带着孩子去讨饭,你看着吧!我们是好意帮你忙,你不能再糊里糊涂了!”
      “是呀,”雅婵好不容易插进嘴来:“告状只有一年内可以告,一年后就告不着他了,是不是,思贤?”
      “是的,要采取手段就得快了。”
      “我——我——”美婵抹着眼泪:“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!”“那你就依我们的吧,我帮你去找律师,怎么样?”陶思贤说:“拿出点骨头来,美婵,你有了钱,再嫁也容易得多!是不是?”“我——我不要再嫁呀!”美婵哭兮兮的说。
      “我也不是要你再嫁,只是要你给自己留一个退步!”
      “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办好,”美婵毫无主见。“你们怎么说,我——我就怎么做吧!”“那么,我就去帮你找律师了!”陶思贤忍不住面有得色,浓浓的喷出一口烟。“我告诉你,这样做准没错!”
      “我——我——好吧!”美婵扌省了扌省鼻子:“我试试看!”
      “态度要强硬一点,知道吗?”雅婵叮嘱着。
      “我——知道。”孩子们都已经跑到卧室里去玩了,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,闹成了一团,忽然间,小枫放声大哭了起来,一面哭,一面从卧室里奔进了客厅。美婵慌慌张张的跳了起来,急急的问:
      “怎么了?怎么了?打架了吗?”
      “妈妈!妈妈!”小枫哭着,扑进了母亲的怀里:“表姐坏死了,坏死了!她骗我!她说的话不是真的!不是真的!”
      “什么话不是真的?”美婵问,抱住小枫的头。
      “她说爸爸不要我们了!她说爸爸有小老婆了!妈妈,”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,她切盼的问:“爸爸呢?爸爸到那里去了?”
      美婵注视着小枫,她的满怀愁苦全被小枫的一句话所勾起来,再也忍不住,她紧抱着小枫的头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母亲的眼泪使小枫更加惊慌了,她恐怖的望着母亲,跺着脚,嚎啕的喊着:“爸爸!爸爸!我要爸爸呀!”
      美婵泣不可抑,揽紧了小枫,母女两个,完全哭成了一团。珮青仍然沉迷在她的小天地里,醉意醺然的度着她的岁月。她看不到隐藏在平静的生活后面的风浪,温暖的感情把她的头脑和心灵都填塞得太满了,她没有地方再容纳忧愁,也拒绝接受忧愁,她愿意用她整个的生命,去捕捉目前这一份完美的欢乐。斜阳透过了窗纱,半轮落日远远的浮在碧潭水面,花园里,清香馥馥,微风轻扬。珮青等待着梦轩,昨夜,梦轩没有到馨园来,今天,他曾打电话告诉她,下班之后就来。厨房里飘出了肉香,他喜欢吃红烧鸡翅和鸭脚。看看手表,他马上要来了,走进屋内,插上了电咖啡壶的插头,片刻,咖啡的香气弥漫全室,壶盖在蒸气下跳动。侧耳倾听,非常准时,三声汽车喇叭声,她奔出室内,穿过花园,打开了大门,梦轩的头伸出车窗,对她扬着眉毛微笑,她欢呼着:
      “我算好你该到了!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……”
      她猛然停住了说话,一个小女孩儿正从车门里跳了出来,后面还紧跟着一个小男孩儿。她惊讶的张大了眼睛,望着那一对粉妆玉琢般的小孩,两个孩子也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对她好奇的张望着。“你不是说想见见他们吗?”梦轩说:“这就是小枫和小竹。”转向孩子,他说:“怎么,傻了吗?怎么不叫许阿姨?”
      小枫抿着嘴,怯怯的笑笑,掀起了颊上一个小酒涡,低着头,她软软的喊了声:“许阿姨。”小竹也跟着喊了句:“许阿姨。”面对着这两个孩子,珮青惊喜交集,她没料到两个娃娃如此漂亮,和他们的父亲相比,都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他们相见,她竟有些微微的失措,蹲下身子,她把两个孩子分别揽在两只臂弯里,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,忍不住由衷的低喊:“你们长得是多么的可爱啊!”
      梦轩停好了车,和珮青及孩子们走进了屋里,两个孩子好奇的东张西望,珮青急于要找出一些东西来款待她的小客人,搬出了一大堆巧克力、牛肉干、和果子汁,忙得不亦乐乎。好不容易坐定了,她又把孩子揽向她的身边,要他们坐在她身子的两旁,剥了一块糖给小竹,又转向了小枫,说:
      “你真该早一点到我这儿来玩的,你可爱得像一只小蝴蝶呢!”“你怎么不到我家去玩?”小枫天真的问:“我还有一个阿姨,就常常到我家去玩的!”
      显然梦轩并没有告诉孩子们,她和梦轩之间的关系。珮青看了梦轩一眼,梦轩显得有点儿尴尬,彷佛需要解释一下,他低低的说:“我认为,无需乎让孩子们知道。”
      珮青没说什么,她并不在意这个,两个孩子的可爱和天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。只一忽儿,她就和两个孩子亲亲热热的玩到了一块儿。坐在地毯上面,她带着他们笑,带着他们玩,左拥右抱的揽着他们,给他们讲述那些尘封在她脑海里已许许多多年的故事;青蛙王子,睡莲公主,和金苹果。梦轩惊异的发现孩子们在她面前变得那么柔顺,那么乖巧,竟和他们的父亲一般依恋她。悄悄的注视着珮青,他在心中感慨的自语:“她自己都不知道,她有多大的征服力量!”
      珮青是不知道,她陶醉在孩子们的笑靥里,感到满心充满了喜悦和温暖。没多久,两个孩子已缠绕在她身边,寸步不离了,孩子们的笑声中夹着珮青的温柔笑语,看得梦轩的眼睛酸涩,他忍不住要想,假如这一对孩子是珮青所生,这一幅家庭的图画是多么温暖!
      一阵焦味弥漫在室内,梦轩耸了耸鼻子,又皱了皱眉头,说:“我打赌,一定是咖啡滚干了!”
      “啊呀!”珮青惊跳起来,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,嚷着说:“我帮你煮的咖啡!我忘得干干净净了!”
      一边笑着,她一边抢救下那烧干了的咖啡壶,对梦轩抱歉的眨眨眼睛,说:“怎么办?给你重煮吧!”
      “我喝茶。”梦轩笑着说:“闻闻咖啡香,比喝更好。”
      “那么,可以每天烧焦一壶。”珮青说。
      在晚餐桌上,珮青忙着照顾那两个小东西,几乎都忘了自己吃,吴妈在一边帮忙,心底涌上一股欣羡,如果这是小姐的孩子呵!饭桌上的空气那么融洽快乐,梦轩带着种酸楚的情绪,看着珮青那样热心的对待孩子们。小枫咽了一口饭,握着筷子,忽然对珮青呆呆的望着,说:
      “许阿姨,你没有小孩吗?”
      珮青愣了一下,笑着说:
      “是的,我没有。你做我的女儿吧,好吗?”
      “我——”小枫认真的侧着头,想了想,严肃的说:“我不能,我妈妈会伤心的。”
      珮青的笑容凝滞了一下,然后她释然的笑笑,挟了一个肉圆放在小枫的碗里,说:
      “那么,还是做妈妈的乖女儿吧,别让妈妈伤心。”
      “我不会让妈妈伤心,”小枫的小脸上一本正经:“只有爸爸的小老婆会让妈妈伤心,那是一个坏人!”
      “当!”的一声,珮青手里的汤匙掉到桌面上,汤泼洒了一桌子,笑容倏然从她唇边隐去,欢乐霎时间遁走得无影无踪。她呆呆的望着小枫,面颊变得和桌上的磁碟一般苍白。吴妈挺直了背脊,正在喂小竹的一匙饭停在半空中。梦轩猛吃了一惊,面色也顿然变白了,放下饭碗,他紧张的喊:
      “珮青!”珮青没有说什么,推开了面前全然没有动过的饭碗,她颓然的站起身来,一语不发的退进了卧室里。梦轩也推开饭碗,跟着站起来,追进卧室,珮青正愣愣的坐在床沿上,不言也不动,一脸的惨切之色。梦轩的心脏绞痛了,走过去,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,低低的喊:
      “珮青!珮青!”珮青仍然不动,他蹲在她的面前,握住了她那因激动变得冰冷的手,勉强的想安慰她:
      “不要为孩子的话难过,珮青!孩子是无心的,他们还完全不懂事!”珮青咬了咬嘴唇,那是她痛苦的时候的老习惯。直视着前面,她幽幽的说:“就因为孩子是无心的,就因为孩子还不懂事,所以,孩子的话也最真实。”“不要,珮青,不要这样想。”梦轩握紧她的手,一时间竟没有言语可以安慰她,好半天,才凄然的说:“什么叫‘是’?什么叫‘非’?珮青,是非是人为的,是人定的,扪心而论,我们对得住自己的良心。”
      “是吗?”珮青闷闷的反问:“你真觉得我们没有做错什么?我没有使别人伤心?没有破坏别人美满的家庭?”
      “哦,珮青!”梦轩痛苦的转开头:“不要作茧自缚,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!目前的情况,对你已经是非常非常的委屈了。你应该有权利享受爱情,珮青。”
      “我没有权利。”她低低的说。
      “你有,”梦轩说:“每个人都有。”
      “只有一个机会,我们都已经丧失了。”
      “上帝应该给人弥补错误的第二个机会。”
      “或者上帝并不那么宽大。”
      “珮青!”他苦恼的喊:“我不该带孩子们来!”
      “不,”珮青振作了一下:“你该带他们来,我喜欢他们!”站起身来,她提起精神,深吸了一口气说:“我们出去吧,别吓着孩子。”重新回到餐厅,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,小枫满脸惶恐,本能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,吓得呆愣愣的。看到珮青出来,她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:“许阿姨,你是不是生气了?”
      “噢,小枫!”珮青低喊:“一点也没有,我刚刚有些不舒服,现在已经好了,来,你爱吃什么?我给你拿。吴妈,你给小竹多喝点汤。”
      这小小的不快彷佛立即过去了,他们又恢复了欢笑和快乐。饭后,珮青和孩子们大讲西游记,听得两个小东西眉飞色舞。接着,他们接待了一位客人——程步云。在馨园,他是仅有的来客。看到满室欢笑和两个孩子,这位老先生有些意外,再看到孩子们和珮青的亲热,程步云就更深的涌上了满怀的感动。重新煮了咖啡,珮青给程步云和梦轩都倒了一杯,带着孩子退到卧室里去玩,因为两个小东西坚持要知道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结果如何。梦轩和程步云谈得很投机,谈了许多问题,许多人生。珮青走出来给孩子倒开水,无意之间,她听到程步云和梦轩的几句对话:
      “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,昨天我在天使咖啡馆里,碰到陶思贤,你猜他和谁在一起?”
      “谁?”“范伯南。”看到珮青,他们换了话题。陶思贤和范伯南,这是物以类聚。珮青回到卧室里,心中忐忑而惊疑,但她并没有让这件事太困扰自己,她仍然和孩子们笑得很开心。
      夜深了,两个孩子直打哈欠,梦轩要把孩子们送回台北,顺便也送程步云回家。车子开出了车房,珮青站在门口送他们,梦轩说:“别睡,等我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      珮青含笑点头。小枫突然从车门里钻了出来,拉下珮青的身子,在她面颊上重重的吻了一下,用带着睡意的声调说:
      “再见,许阿姨。”
      这使珮青大大的感动,小竹已经躺在靠垫上睡着了。目送他们的车子消失,珮青还在门口站了很久。夜露侵衣,风凉如水,她满怀激情,也有满怀凄恻。孩子的一句话,程步云的一句提示,都是晴空里的暗影。隐隐中,她朦胧的感到,属于欢乐的日子可能不太长了。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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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开心
    2024-12-1 11:04
  • 签到天数: 12 天

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4:07 | 显示全部楼层
    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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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“珮青!”梦轩停好了车子,用钥匙打开了大门,一口气冲进了房间里,扬着声音喊:“珮青!珮青!”
      “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事?”珮青从卧室里迎了出来,带着一脸的惊吓。“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!”
      “好消息?”珮青微微的抬起眉毛,神色中有着三分喜悦,和七分惊奇。“什么好消息?”
      “我完成了一项很大的交易,赚了一笔钱。”
      “哦?”珮青迟疑的看着他,他从没有对她谈过赚钱和交易这种事,她对这事也向来没有兴趣。
      “这不算什么,但是,因为这笔生意做成了,我可以喘一口气,我把业务交代给张经理他们,已经都安排好了,换言之,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。”
      珮青十分可爱的扬起睫毛,用那对清灵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。“懂了吗?珮青?我们有一个星期的假日,记得我说过的,我要和你一起去做一次环岛旅行,现在,我要实践我的诺言了,我们明天就出发!”“明天?”珮青吸了一口气。
      “是的,明天!珮青,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旅行,我一直欠你一些什么。”“欠我?”“欠你一场婚礼。”“梦轩!”她可爱的微笑着:“别傻!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了,许多有婚礼的人不见得有我们这样相爱。”
      “可是,我们该补行一次蜜月旅行。”
      “这是你的心愿,”珮青的笑容温柔如梦:“反正,你心心念念要带我去旅行,我们就去吧!”
      “明天一早出发,嗯?”
      “自己开车去?”“是的,你行吗?我们轮流开车。”
      “我想可以。总之,一切听你的安排。”
      “跟我来!”梦轩走到桌子前面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台湾地图,摊开在桌面上,用一支红笔,勾划着路线,一面划,一面说:“我们从台北出发,沿着纵贯线公路到台中,再从台中开车到日月潭,在日月潭住两天,然后再沿纵贯线开车到嘉义,把汽车送到车行去保养,我们换乘登山小火车去阿里山,在阿里山玩两天,再到高雄,玩大贝湖,垦丁公园,最后到鹅鸾鼻,然后折返台北,如何?”
      “你漏了纵贯公路。”珮青笑吟吟的说。
      “那是另外一条路线,只好下次去了,如果我们折回台北的途中,你还不累的话,我们也可以从台中开往横贯公路去……”他注视着珮青:“你从没有去过横贯公路吗?”“来台湾后,我除了台北以外,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你带我去的金山海滨。”梦轩望着她,不住的摇头,怜悯的说:
      “可怜可怜的珮青!”珮青笑了,说:“既然要去,就该准备旅行要用的东西呀!”
      “来吧!”梦轩拉着她的手,把她带出房间,穿过花园,走到大门口,他的汽车还停在门外没有开进车房。打开车门,珮青惊异的发现车内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,抬起头来,她奇怪的说:“这是什么?”“路上要用的东西呀!这一大包全是食物,牛肉干、花生米、葡萄干、酸梅、糖果……应有尽有。这边的一包是药物,以备不时之需的,那一篮是苹果和梨,还有这个是旅行用的热水瓶,你不是爱喝茶吗?我们连茶叶热水瓶都带……”
      “还有你的咖啡!”“对了,还有咖啡,我们在搬家呢!这是毛毯,当我开车的时候,你可以在后面座位上睡觉。我们在途中的饭馆里吃饭,每到一站都准备一些三明治,以备前不巴村,后不着店的时候吃。你想,这旅行不是完备极了吗?”
      “噢,梦轩!”珮青兴奋的吸了一口气:“我被你说得全身都热烘烘的!我从没有这样旅行过,在梦里都没有过,而且,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!”
      “你只要准备一样东西!”
      “什么?”“你的笑容!”“你放心,”珮青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:“我不会忘记带它的!”第二天一清早,天刚蒙蒙破晓的时候,他们就出发了。晓雾迷茫的浮在碧潭水面上,空气里有着清晨的凉爽清新,无数呼晴的小麻雀,在枝头啁啁啾啾的鸣叫不停。珮青穿着一件宽腰身的浅紫色衬衫,一条深紫色长裤,长垂腰际的头发被一条白底紫色碎花的纱巾系着。依旧带着她所特有的那份亭亭玉立、飘然若仙的气质。梦轩目不转睛的望着她,几乎忘了开车。珮青坐进车里,和站在门口的老吴妈挥手告别。车子发动了,老吴妈倚着门柱,迷迷茫茫的注视着车后的一缕轻烟,好久好久,才发现自己面颊上竟然一片湿润了。
      车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,穿过了大街小巷,滑出了台北市区,驰上了纵贯线公路。公路两旁种植着木麻黄,两行绿油油的树木间夹着一望无尽的公路。雾渐渐的散了,阳光像无数的金线,从东方的云层里透了出来。敞开的车窗,迎进一车子的凉风,珮青的纱巾在风中飞扬。倚着梦轩,她不住的左顾右盼,一片翠绿的禾苗,几只长脚的鹭鸶,一座小小的竹林,和几椽简陋的茅草房子……都引起她的好奇和赞美。她浑身奔窜着兴奋,流转着喜悦,而且,不住的把她的喜悦和兴奋传染给梦轩。“看哪,看哪!一个小池塘!”她喊着。
      “噢!那边有一大群的鹭鸶,几千几万,全停在一个竹林上,看呀!你看呀!”她又喊。
      蛰伏已久的、她身体中活泼的本能,逐渐流露了出来。她的面颊红润,眼睛清亮,神采飞扬。梦轩把车子开往路边,停了下来。珮青问:“干什么?”“你来开。”“我行吗?”“为什么不行?你已经开得很好了。”
      珮青坐上了驾驶座,发动了车子,她的驾驶技术已经很娴熟,车子平稳的滑行在公路上,风呼呼的掠过车子,宽宽的道路上只有极少的行人。郊外驾驶原是一种享受,只一会儿,珮青就开出了味道,加足油门,她把速度提高到时速六十公里,掠过了乡村,掠过了小镇,掠过了无数的小桥田野。她开得那么高兴,以至于当梦轩想接手的时候,她坚持的说:
      “不!不!我要一直开到日月潭。”
      “不怕累吗?”“一点也不累。”梦轩注视着她,她那精神奕奕的神情,那亮晶晶的眸子,那稳定的扶着驾驶盘的双手,那随风飘飞的长发和纱巾,那喜悦的笑容,和那生气勃勃的样子……这就是他最初认得的那个许珮青吗?那个不断要把餐巾掉下地的、可怜兮兮的小妇人?“珮青,”他说:“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?你改变了许许多多,你知道吗?”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,是不是?”珮青说:“我真不知道怎么会碰到了你,扭转了我整个的生命。以前,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过这种生活,开车啦,旅行啦,跳舞啦,吃小馆啦,游山玩水啦……那时候我的天地多么狭窄,现在我才明白,生活原来是如此充实,而多方面的!”
      “我说过,我要教会你生活。”
      “我也学得很快,是不是?”
      “确实。”“可惜我没教会你什么。”
      “教会我恋爱。”“你本来不会吗?”“岂止不会,根本不懂。”
      她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,抿着嘴角,对他嫣然一笑。
      中午,他们抵达了台中,在台中一家四川馆里吃午餐,拿着菜单,他问她:“要吃什么?”“随便。”“你知道吗?”他笑着说:“我将来要开一家饭馆,叫‘随便餐厅’,其中有一道菜,就叫‘随便’,专门准备了给你这种小姐点的!”“这道菜是什么内容呢?”
      “鸡蛋炒鸭蛋再炒皮蛋,另外加上咸蛋,和鹌鹑蛋!”
      珮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,说:
      “好啊!你在骂人呢!”
      吃过了午餐,他们没有休息,就又驾驶了汽车,直奔日月潭。到达日月潭,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。在涵碧楼定了一间面湖的房间,他们洗了一个热水澡,除去了满身的灰尘。开了一路的车,珮青显得有些疲倦,但是,当梦轩为她泡上一杯好茶,再递上一个削好的苹果,她的精神又来了。和梦轩并排坐在窗前的躺椅里,他们注视着那碧波万顷,和那凸出在湖心的光华岛,阳光闪耀在水面,几点游船在湖上穿梭。梦轩握着珮青的手说:“我们明天一清早去游湖,今天就在涵碧楼休息休息,如何?”珮青点点头,在迎面的清风里,望着那满山青翠,和一潭如镜,她有说不出来的一份安宁和满足。喝着茶,吃着瓜子和牛肉干,他们两相依偎,柔情似水。他说:
      “你现在还有什么欲望吗?”
      “是的。”她说。“是什么?”“永远和你在一起。”黄昏的时候,他们手牵着手,走下了山,沿着湖岸的小径,他们绕到教师会馆的花园里,小径上花木扶疏,石板上苔痕点点。这还不是游湖的季节,到处都静悄悄的,从石板小径走到有小亭子的草坪上,除了树影花影,就只有他们两个的人影相并。坐在小亭子里,眺望湖面,落日和水波相映,一只山地人的小船,慢悠悠的荡了过去,船娘用布帕包着头,橹声咿呀。天际的云彩金碧辉煌,湖的对岸,远山半隐在暮色里。天渐渐的黑了,暮色挂在龙柏梢头,他们慢慢的踱了回来,跨上窄窄的石级,走回涵碧楼。一路穿花拂柳,看流萤满阶,听虫声唧唧。夜里,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,屋内没有灯光,但却有一窗明月。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,两人的心脏静静跳动。她微喟了一声,他立即敏感的问:
      “怎么了?”“多么幸福哪,这种岁月!”她感慨的说:“还记得从初次相遇到现在,受过多少的痛苦,多少的悲哀,也有多少的快乐!酸甜苦辣,什么滋味都有,这也就是人生,不是吗?痛苦也是生命中必定有的一种体验,对不对?那么,我痛苦过,我快乐过,我爱过,我也被爱过,这份生命算是够充实了,当我死亡的那一天,我可以满足的说一声:‘我活过了!’”
      月光幽幽的射在窗帘上,繁星在黑而高的天际闪动。沉睡的大地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生;快乐的,不快乐的,幸福的,不幸福的,会享受生命的,以及不会享受生命的。珮青依偎在梦轩的怀里,微笑的合上眼睛,睡着了。
      第二天一早,他们雇了一条人工划动的小木船,荡漾在水面上。日月潭分为日潭和月潭,一般游湖的人都游日潭,沿途上岸,逛光华岛、玄武庙等名胜地区。梦轩却别出心裁,主张游月潭而放弃日潭,让小船沿着湖岸划,在绿荫荫的山影中曲曲折折的前进,四周静得像无人地带,唯有橹声和风声。梦轩和珮青并坐在布篷底下,手握着手。两人都静静的坐着,默然无语,只是偶尔交换一个会意的、深情的注视。
      然后,他们到了阿里山。
      从台湾最有名的水边来到最有名的山林之中,这之间的情趣大相迳庭。清晨,高高的站在山巅,看那山谷中重重叠叠,翻翻滚滚的云海,看那一点红日,从云层里冉冉而出,那一刹那间的万丈光华,那一瞬间神奇的变幻,可以令人目定神移。然后,手携着手,漫步在有数千年历史的苍松翠柏之间,凉凉的空气,凉凉的露水,和凉凉的云雾。只一会儿,你会走进了云中,惊奇的发现不辨几尺外的景致,再一会儿,又会惊讶那云朵来之何快,去之何速。高大的树木经常半掩在云中,几丛松枝,往往腾云驾雾的浮在半空里。这所有所有的一切,那样的引人遐思,把人带入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里。
      “看呀,看呀,”珮青迎风而立,伫立在一棵松树下面,神往的喊:“云来了,云又飘来了!看呀!看呀!我兜了一裙子的云,挽了一袖子的云呢!”
      真的,梦轩望着她,云正浮在她的周围,挂在她的发梢和衣襟上面,她的脚踩在云里,她的身子浮在云里,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闪烁在云雾中的两点寒星,她微笑的脸庞在云中飘浮。她,驾着云彩飘来的小仙女呵!那样深深的牵动他每一根神经,撼动他每一丝感情,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迎了过去,伸着双手。他们的手在云中相遇,连云一起握进了手里。她的身子依靠着他,她的眼睛仰望着她,那对黑黑的瞳孔里,有云,有树,有山,有梦轩。
      “噢!”她感动的说:“这世界好美好美好美呀!为什么有人要说它是丑陋的呢?为什么有些人不用他们的胸襟,去容纳天地的灵性,而要把心思用在彼此倾轧,彼此攻击上呢?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就是人类,不是吗?”
      “也是最丑陋的!”“不,”珮青摇头。“人并不丑陋,只是愚蠢,人类的眼光太窄了,看不出天地之大!许多人不懂得相爱,把感情浪费在仇恨上面……唉!”她叹了口气:“我不配谈人生,因为我根本不懂人生,但,我是快乐的,满足的。即使我将来要受万人唾骂,我依然满足,因为我有你,还有……这么美好的一个世界。”“为什么你会受万人唾骂?”
      “以人类的道德标准看,我是个……”
      他蒙住了她的嘴,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,她挣开他的手,甜甜的笑着说:“你多傻!我并不在意呢!”
      “可是,我在意。”他郑重的说,眼底掠过一抹痛苦之色,她看得出来,他是真的被刺痛了。
      “啊,看!”她分散他的注意力:“云又来了,那么多那么多的云!还有风!”她吸了一大口气,衣袂翩翩,长发飘飞。仰着头,迎着风,她念着前人的诗句:“长风万里送秋雁,对地可以酣高楼!”转向梦轩,她热心的说:“我们不回去了,让我们老死他乡吧!”梦轩的兴致重新被她鼓舞了起来,他们追逐在山里、树林里和云里。接着,他们去了垦丁公园。
      这个热带植物林里又带给他们一份崭新的神奇,那些遍布在山内的珊瑚礁,那一个套一个的山谷,以及钟乳石嵯峨参差的岩洞,充满了神秘和幽静,彷佛把他们引进一个海底的世界。对着那些曾被海水浸蚀过的礁石,梦轩不禁感慨万千。“看这些石头,”他对珮青说:“可见在千千万万年以前,台湾是沉在海底的,这些全是珊瑚礁。而现在,这块本来是鱼虾盘踞的地方,已经变成了陆地,有这么多的人,在生存,在建设,这不是很奇怪吗?宇宙万物,真奇妙得让你不可思议!”岩洞内倒挂的钟乳石比比林立,他们在洞内慢慢的行走,那份阴冷神秘的气氛使他们不由自主的沉默了,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。岩洞曲折蜿蜒,有种慑人的气势。好不容易穿出了洞口,天光大亮之下,又是一番景致,曲径莽林,杂花遍地。再加上苍苔落叶,和对面的峭壁悬崖,到处都充满原始山野的气息。沿着小径前进,踱过莽林,走过狭谷,穿过山洞,他们完全被那山野的气势所震慑了。
      “我简直没有想到,”珮青眩惑的说:“台湾是如此的奇妙!幸好我从我自己的鸽子笼里走出来了,否则,我永远不能领会什么叫大自然!”他注视着她。“造物之神是伟大的,对不对?”他说:“他会造出这样一个奇妙的世界,但他最伟大的还是……”他咽住了。
      “是什么?”“创造了你。”她抿着嘴唇,对他轻轻一笑。
      “用我和整个世界相比,我未免太渺小了。”
      “对我而言,你比这世界更重要!”他笑笑,接了一句:“这句话何其俗也,不过确是实情!”凝视着她的眼睛,他对她深深久久的注视,然后轻声说:“珮青,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,我不知道我说过没有。”
      “什么话?”“我爱你。”“不,你没说过,”她意动神驰。“这句话对我还那么崭新,一定是你没有说过。”他温柔的揽住了她,空山寂寂,林木深深,他们吻化了天与地。鹅鸾鼻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美,但是,他们在归途的傍海公路旁边,发现了一块铺满了白色细沙的海滩。把汽车停在公路旁,他们跑上了沙滩。一群孩子正在沙滩上拾贝壳,他们也加入了。这正是黄昏的时候,落日浮在海面上,霞光万道,烧红了天和海。他们两相依偎,望着那又圆又大的落日被海浪逐渐吞噬。脱下了鞋和袜,把脚浸在海水里,用脚趾拨弄着柔软的细沙,他们站在海水中,四目凝视,相对而笑。一只翠鸟在海面上掠过,高高的停在一块岩石上面,用修长的嘴整理着它美丽的羽毛。珮青喃喃的说:
      “一只翠鸟!”“一只翠鸟,”梦轩说:“你知道希腊神话中关于翠鸟的故事吗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相传在古代的希腊,有个国王名叫西克斯,”梦轩轻轻的说出那个故事。“他有一个和他非常相爱的妻子,名叫海尔莎奥妮,他们终日相守在一起。有一天,西克斯离别了海尔莎奥妮,航海到别的地方去,刚好风浪来了,船沉了,他高呼奢海尔莎奥妮的名字,沉进了海里。海尔莎奥妮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经淹死,天天祷告着丈夫早日归来,她那无助的祷告使天后十分难过,就差睡神的儿子去告诉她真相,海尔莎奥妮知道丈夫已死的消息后,痛不欲生,就跑到海边去,想跳海殉情。当她要跳海的时候,她发现了丈夫的尸体,被海水冲上了沙滩,她扑了过去。在那一刹那间,她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。她在海面上飞翔,飞到西克斯的尸体边,却看到西克斯也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。他们从此就在海上比翼双飞,这就是翠鸟的来源。”“是吗?”珮青出神的看着那翠鸟,着迷的说:“那么,这只翠鸟是西克斯呢?还是海尔莎奥妮?”
      翠鸟振振翅膀,引颈长鸣了一声,飞了。
      “它去找寻它的伴侣了。”梦轩说。
      “在天愿作比翼乌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”珮青低回的念着,神往的看着翠鸟消失的天边。“不知道我死了之后,会变成什么?”沉思了一刻,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海浪和细沙,笑着说:“或者我会变成一粒紫贝壳。”
      “那么,我愿意变成一只寄居蟹,寄居在你的壳里。”梦轩也笑着说。他们相对而视,都默默的笑了。暮色逐渐加浓,他们穿上了鞋袜,回到汽车里,该走了,他们要在晚上赶到高雄,明天起程回台北。“谁开车?”梦轩问。“你开吧,我累了。”梦轩发动了车子,他用一只手操纵着驾驶盘,另一只手围着珮青的腰。珮青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一声也不响。车子在夜色中,沿着海岸线疾驰,天上冒出了第一颗星,接着,无数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,珮青的呼吸均匀稳定,睫毛静静的垂着,她睡着了。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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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4:54 | 显示全部楼层
    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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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怀的温情回到馨园,珮青倦得伸不直手臂,归途中,她一路抢着要开车,好不容易到了家里,她就整个累垮了。老吴妈给她倒了满浴盆的热水,她好好的洗了一个热水澡,换上睡衣,往床上一倒,就昏然欲睡了,嘴边带着笑,她发表宣言似的说了句:
      “看吧!我一觉起码要睡上三天三夜!”
      话才说完没多久,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把头往枕头里深深的埋了埋,就沉沉入睡了。
      梦轩没有那样快上床,吴妈背着珮青,已经对他严重的递了好几个眼色,有什么事吗?他有些心惊胆战,一个星期以来,生命中充满了如此丰富的感情和幸福,他几乎把现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。但是,神仙般的漫游结束了,他们又回到了“人”的世界!一等到珮青睡熟,梦轩就悄悄的走出了卧室,关上房门。吴妈带着一脸的焦灼站在门外,梦轩低低的问:
      “什么事?”“程老先生打过好多次电话来,说有要紧的事,要你一回来就打电话去!还有……还有……”老吴妈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口,只是睁着一对忧愁的眼睛,呆望着梦轩。
      “还有什么?你快说呀!”梦轩催促着。
      “你太太来过了!”吴妈终于说了出来。
      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梦轩吃了一惊。
      “你太太来过了,昨天晚上来的,她说是你的太太,还有另外一个太太跟她一起来的,那个太太很凶,进门就又吵又叫,要我们小姐交出人来!还骂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!”老吴妈打了个冷战:“幸亏好我们小姐不在家,如果听到了呵,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!”梦轩的心从欢乐的颠峰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,他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。美婵不会找上门来吵的,陪她一起来的一定是雅婵,任何事情里只要介入了陶思贤夫妇,就必定会天下大乱了。至于程步云找他,也一定没有好事。馨园,馨园,难道这个经过了无数风波和挫折才建立起来的小巢,必然要被残忍的现实所捣碎吗?
      走到客厅里,他忧心忡忡的拿起电话听筒,拨了程步云的电话号码,果然,不出他的预料,程步云的语气迫切而急促:“梦轩,你还蒙在鼓里吗?你已经危机四伏了!”
      “怎么回事?”“陶思贤陪你太太来看过我,他们打算控告珮青妨害家庭,他们已经取得很多证据,例如你和珮青的照片。这里面又牵扯上范伯南,似乎他也有某种证据,说你是把珮青勾引过去的……情况非常复杂,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协议,如果我是你,我就要先安抚好美婵!”“全是陶思贤捣鬼!”梦轩愤愤的说:“他们找你干什么呢?这里面是不是还有文章?”
      “是的,如果你要他们不告状的话,他们要求你付一百万!”“一百万!这是敲诈!付给谁?”
      “你太太!”“我太太?她要一百万干什么?这全是陶思贤一个人弄出来的花样!”“不管是谁弄出来的花样,你最好赶快解决这件事情,万一他们把状子递到法院里,事情就麻烦了,打官司倒不怕,怕的是珮青受不了这些!”是的,珮青绝对受不了这些,陶思贤知道他所畏惧的是什么。放下听筒,他呆呆的木立了几秒钟,就匆匆的对吴妈说:“我要出去,你照顾小姐,注意听门铃,我每次按铃都是三长一短,除非是我,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,知道吗?你懂吗!吴妈,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!”
      “是的,我懂,我当然懂。”吴妈喏喏连声。
      梦轩看看手表,已经深夜十一点,披了一件薄夹克,他走出大门,发动了车子,向台北的方向疾驰。疲倦袭击着他,比疲倦更重的,是一种惨切的预感,和焦灼的情绪,他和珮青,始终是燕巢飞幕,谁知道幸福的生活还有几天?
      珮青在午夜的时候醒了过来,翻了一个身,她朦胧的低唤了一声梦轩,没有人应她,她张开了眼睛,闪动着眼帘。房内静悄悄的,皓月当窗,花影仿蝾。伸手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,她看看身边,冷冰冰的枕头,没有拉开的被褥,他还没有睡?忙些什么呢?在这样疲倦的旅行之后还不肯休息?软绵绵的伸了一个懒腰,她从床上坐起身来,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纱的晨褛,下了床,轻唤了一声:
      “梦轩!”依然没有人应。她深深的吸了口气,空气中没有咖啡香,也没有香烟的气息。他在书房里吗?在捕捉他那飘浮的灵感吗?她悄悄的走向书房,轻手轻脚的。她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,溜到他背后去亲热他一下。推开了书房的门,一房间的黑暗和空寂,打开电灯开关,书桌前是孤独的安乐椅,房里寂无一人。她诧异的锁起了眉头,到哪儿去了?这样深更半夜的?“梦轩!梦轩!”她扬着声音喊。
      老吴妈跌跌冲冲的从后面跑了过来,脸上的睡意还没有祛除,眼睛里已盛满了惊慌。
      “怎么?小姐?”“梦轩呢?他去了那儿?”珮青问。
      “他——他——他——”吴妈嗫嚅的:“他去台北了。”
      “台北?”珮青愣愣的问了一句,就垂着头默然不语了,台北!就延迟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吗?她颓然的退回到卧室里,心底朦朦胧胧的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。坐在床上,她用手抱住膝,已了无睡意。头仰靠在床背上,她凝视着那窗上的树影花影,倾听着远方旷野里的一两声犬吠。夜很静很美,当它属于两个人的时候充满了温馨宁静,当它属于一个人的时候就充满了怆恻凄凉。梦轩去台北了,换言之,他去了美婵那儿,想必那边另有一番温柔景况,他竟等不到明天!那么,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她了?不过,自己是没有资格吃醋的,她掠夺了别人的丈夫,破坏了别人的家庭,已经是罪孽深重,难道还要责备那个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吗?她曲起了膝,把下巴放在膝上,两手抱着腿,静静的流泪了。望着那紫缎子被面上的花纹(这都是他精心为她挑选的呀),她喃喃的自语:“许珮青,你何幸拥有这份爱情!你又何不幸拥有这份爱情!你得到的太多了,只怕你要付出代价!”
      仰望着窗子,她又茫然自问:
      “难道我不应该得到吗?难道我没有资格爱和被爱吗?”
      风吹过窗棂,掠过树梢,筛落了细碎的轻响。月亮半隐,浮云掩映。没有人能回答珮青的问题。人世间许许多多问题,都是永无答案的。梦轩在三天之后才回到馨园来,他看来疲倦而憔悴。珮青已经等待得忧心忡忡,她打了许多电话到梦轩办公厅里去,十个有八个是他不在,偶然碰到他在的话,他也总是三言两语的结束她的谈话,不是说他很忙,就是说他有公事待办。三天来,他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。珮青是敏感而多愁的,这使她心底蒙上了无数乌云,而觉得自己那纤弱的感情的触角,又被碰伤了。“或者,他已经厌倦了我。”长长的三个白天和三个夜晚,她就总是这样自问着。倚着窗子,她对窗外的云天低语,走进花园,她对园内的花草低语。端起饭碗,她食不下咽,躺在床上,她寝不安席。时时刻刻,她怀疑而忧虑:“我做错了什么吗?使他对我不满了吗?还是他发现自己不该接近我?他的妻子使他心软了?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,而想结束这段感情了!”于是,她咬紧了嘴唇,在心中喃喃的念叨着:“他不会来了!他永远不会再到馨园来了!”就这样,在一次那么甜蜜而充实的旅行之后,他悄然而去,再也不来了!或者,她会在下一分钟里突然醒来,发现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边,整个这一段恋情,都完全是一个梦境!这种种想法,使她心神不定的陷在一种神经质的状态里。
      看到梦轩回来,她遏止不住自己的惊喜交集,在她,彷佛梦轩已经离开了几千万个世纪,是永不可能再出现的了。攀着梦轩的手臂,她用焦渴的、带泪的声音说:
      “你总算来了,梦轩,为什么你不给我电话?”
      梦轩非常非常的疲倦,三天里,他等于打了一个大仗,陶思贤是一条地道的蚂蟥,一条吸血虫!美婵较弱而无知,完全被控制在他手里。和美婵谈不出结果,除了眼泪,她没有别的。而陶思贤,他认准了从中取利,钱!钱!钱!他付出了二十万,买回了美婵的一张状子,但是,焉知道没有下一张?焉知道要付出多少个二十万?这钱不是付给美婵,而是付给陶思贤,这使他心里充满了别扭和愤怒的感觉。他和珮青相恋,凭什么要付款给陶思贤?美婵就如此的幼稚和难以理喻!但是,他没有办法,他只有付款,除了付款,他如何能保护珮青?三天来,面对美婵的眼泪,面对孩子们茫然无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来的敌意,他心底也充满了隐痛和歉疚,还有份难言的苦涩。面对陶思贤,他又充满了愤慨和无可奈何!这三天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,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,如今,总算暂时把他们安抚住了,(以后还会怎样?)回到馨园来,他只感到即将崩溃般的疲倦。
      他忽略了珮青焦虑切盼的神情,也没有体会到她那纤细的心理状况。走进客厅,他换了拖鞋,就仰靠在沙发里,疲乏万分的说:“给我一杯咖啡好吗?”
      珮青慌忙走开去煮咖啡,把电咖啡壶的插头插好了,她折回到梦轩的面前来。梦轩那憔悴的样子,和话也不想多说一句的神态使她心慌意乱。坐在地毯上,她把手放在梦轩的膝上,握住他的手说:“你怎么了?”“我很累,”梦轩叹了口气,闭上眼睛:“我非常非常累。”
      “为了公司里的事吗?”珮青温柔的问。
      “是的,公司里的事。”梦轩心不在焉的回答。
      珮青注视着他,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觉,这感觉正在逐渐的弥漫扩大中。三天的期待!三天的魂不守舍,见了面,他没有一句亲热的言辞?没有一个笑脸?对自己的不告而别也没有一个字的解释?公司里的事!三天来他就忙于公事吗?但他并不常在办公厅里。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,那儿另有一双温柔的手臂迎接着他……她猛然打了一个冷战,从地毯上站了起来,咖啡滚了,香味正窜出了壶口,散发在房间里。她走过去,拔掉了电插头,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,端到梦轩的面前,放在小茶几上,轻轻的说了一句:
      “你的咖啡,梦轩。”“好的,放着吧!”他简简单单的说,没有张开眼睛来。
      珮青咬了咬嘴唇,猝然转过身子,退进了卧室里,奔向床边,她无法阻止突然涌发的泪泉。坐在床沿上,她用一条小手帕堵住了嘴,强力的遏制那迸发的激动和伤心。梦轩听到她退开的脚步声,彷佛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绳索猛牵了一下,他陡的坐正了身子,完全出于一种第六感,他跳起身来,追到卧室里。他看到她的眼泪和激动,奔向她的身边,他抓住了她的手,迫切的喊:
      “珮青,为什么?”“我——我不知道,”珮青抽噎着,喘息着:“我想,我是那样——那样渺小和不可爱,你——你——你会对我厌倦……会离开我……”“噢,珮青!”他喊,拥住了她,他的唇贴着她的头发,他的眼眶潮湿了。他那易感的、柔弱的珮青哦!四面八方的打击正重重包围过来呢!她在他手心里,像个美丽的、易碎的小水珠,他要怎样才能保护她!“珮青,”他低声的、沉痛的说:“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,我不是忽略你,只是……我心里很烦闷,我那样渴望给你快乐和幸福!珮青,我们之间不能有误会的,是不是?如果我有地方伤了你的心,那绝不是有意的,你懂吗?珮青?”她抬起头来望着他,她懂了,她的脸色苍白。
      “她和你吵闹了?”她问,睁大着水盈盈的眸子。“她不容许我存在,是不是?”“没有的事,你又多疑了!”他打断她,拉着她站起身来。“来,三天没看到你,你就用眼泪来迎接我吗?我们去划船,好不好?到碧潭去!首先,你笑一笑吧!”他凝视着她雾蒙蒙的眸子。她笑了,含羞带怯的、委屈承欢的,眼睛里还有两颗水珠,她整个的人也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小水珠。
      但是,欢乐的后面有着些什么?阴云是逐渐的笼罩过来了。珮青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风暴的气息,日子像拉得过紧的弦,随时都可能断掉,珮青知道,但她不想面对现实,睁一个眼睛闭一个眼睛,她欺骗着自己。
      “珮青,”梦轩揽着她:“今晚我们去跳舞,怎样?好久我们都没去过香槟厅了,你不是很喜欢那儿的气氛吗?”
      “好吧,如果你想去。”珮青顺从的。
      香槟厅里歌声缭绕,舞影翩翩。他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,灯光幽幽,乐声轻扬,舞池里旋转着无数的春天。他们四目相瞩,手在桌面上相握。桌上有个小花瓶,插着一朵黄攻瑰,屋顶上有一盏小红灯,给她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。她的眼睛清而亮,唇际的微笑柔和似水,他凝视着她,那一缕发丝,一抹微笑,以及面颊上任何一根线条,都使他如痴如醉。“我们去跳舞吧!”他说。
      她那细小的腰肢,不盈一握。她那轻柔的旋转,如水波荡漾。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鬓角,从没有如此醉人的时刻,从没有听过那么迷人的音乐。随着拍子滑动的舞步,像是踩在云里,踏在雾里,那么软绵绵的不着边际。
     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进来了,带来许多嚣张的噪音,占据了一张长大的西餐桌,呼三喝四,破坏了宁静的空气。梦轩皱了皱眉,他讨厌那些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的家伙。下意识的看了那群人一眼,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,是什么商场的应酬?那主人站了起来,趾高气昂的在吩咐侍者送东西来,啤酒、橘子汁、火烧冰淇淋……似曾相识的声音……梦轩猛的一怔,揽在珮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,珮青惊觉的抬起头来,问:“什么事?”“没,没什么,”梦轩有些局促:“有一个熟人。”
      音乐完了,珮青跟着梦轩退回到位子上。熟人?什么熟人会使梦轩不安?她对那张桌子望过去……那人发现他们了,他有惊愕的表情,好了,他对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,现在,他走过来了……“他来了!”珮青说。“我知道。”梦轩燃起一支烟,迎视着走过来的人。冤魂不散!这是陶思贤。陶思贤大踏步的走了过来,他脸上有着意外的惊喜,和几乎是胜利的表情,站在他们的桌子前面,他用毫不礼貌的眼光,轻浮的打量着珮青,一面用揶揄的、故作热情的声调喊:“噢,梦轩,真没想到会碰见你!这位小姐是——你不介绍一下吗?梦轩?”梦轩心中涌上一股愤怒的情绪,这一刻,他最想做的一件事,是对陶思贤下巴上挥去一拳头。他克制了自己,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,嘴边的肌肉因激动而牵掣着。
      “珮青,这是陶先生,这是许小姐。”他勉强的介绍着,语气里有火药味。“哦,许小姐——”陶思贤嘲弄的看着珮青:“我对您久仰了呢,内人在那边,容许我介绍她认识你?”
      珮青看了梦轩一眼,她始终没闹清楚面前的人是谁,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,以及那份轻蔑。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,她有些张皇失措了。陶思贤并不需要她的答覆,已经走回他的桌子,拉了雅婵一起过来了。雅婵的作风就比陶思贤更不堪了,拉开嗓子,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:
      “啊哟,妹夫呀,你真是艳福不浅呢!”
      珮青明白了,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,张大眸子,她咽了一口口水,忍耐的看着面前的人。她那因痛苦反而显得漠然的脸庞,却另有一份高贵的气质,那种沉默成为最佳的武器,雅婵被莫名其妙的刺伤了,这女人多骄傲呀!板着脸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,什么贱货!还自以为了不起呢!长得漂亮吗?可不见得赶得上美婵呀!有什么可神气呢?和别人的丈夫轧姘头的婊子而已!她的眉毛竖了起来,突然觉得自己有卫道的责任和帮妹妹出气的义务了!挤在珮青身边坐了下来,她盯着珮青,尖酸刻薄的说:
      “许小姐,哦不,也就是范太太吧,我认得你以前的先生呢!你看,我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呢,你现在又是梦轩的……你知道,梦轩又是我妹夫,这档子关系该怎么叫呀!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,还可以称你一声夏二太太,现在,又不兴讨姨太太这些的了……”雅婵说得非常高兴,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口才,尤其珮青脸上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,更使她有胜利及报复的快感,她就越说越起劲了。梦轩忍无可忍,那层愤怒的感觉在他胸中积压到饱和的地步,他厉声的打断了雅婵:
      “你说够了吧?陶太太?”他猝然的站起身来,拉住珮青说:“我们去跳舞,珮青!”
      不由分说的,他拖着珮青进了舞池,剩下陶思贤夫妇在那儿瞪眼睛。陶思贤倒还满不在乎,只是胸有成竹的微笑着,雅婵却感到大大的下不来台,气得直翻白眼,恶狠狠的说了句:“呸!再神气也不过是对野鸳鸯!奸夫淫妇!”
      陶思贤拉了她一下,笑笑说:
      “我们去招待客人吧,不必把夏梦轩逼得太过分了!”当然,榨油得慢慢的来,如果梦轩真来个老羞成怒,死不认赈,倒也相当麻烦呢!放长线,钓大鱼,见风转舵,这是生存的法则。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,大声的招呼着他的客人们,这些都是新起的商业界名人,他正要说服他们投资他的建筑公司——当然,主要还得仰仗梦轩,但愿他的家庭纠纷闹大一些!珮青跟着梦轩滑进舞池,雅婵那句“奸夫淫妇”尖锐的刺进她的耳朵里,她的步伐零乱,心脏如同被几万把刀子乱砍乱剁,这就是她的地位,就是她所追寻的爱情哦!她的手冷如冰,头脑昏昏然,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动,乐队的音乐喧嚣狂鸣……她紧拉着梦轩,哀求的说:
      “带我回去吧,梦轩,带我回去!”
      “不行,珮青!”梦轩的脸色发青,语气坚定。“我们现在不能走,如果走了,等于是被他们赶走的!我们要继续玩下去,我们要表现得满不在乎!”
      “我——我要回去!”珮青衰弱的说,声音中带着泪:“请你,梦轩,我承认被打败了,我受不了!”
      “不!我们决不走!”梦轩的呼吸急促,鼻孔由于愤怒而翕张:“我们不能示弱,不能逃走!非但如此,你要快乐起来,你应该笑,应该不在乎,应该……”
      “像个荡妇!”珮青迅速的接了下去,情绪激动:“我该纵情于歌舞,置一切冷嘲热讽于不顾,应该开开心心的扮演你的情妇角色,应该抹杀一切的自尊,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头的地位……”“珮青!”他喊,额上的青筋凸了出来,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腰,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,喉咙变得沙哑而紧迫。“你这样说是安心要置我于死地,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,你这样说是没有良心的,你该下十八层地狱!”
      “我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了!”珮青的语气极不稳定,胸前剧烈的起伏着。“我没有更深的地狱可以下了!感谢你待我好心,强迫我留在这儿接受侮辱,对你反正是没有损失的,别人只会说你艳福不浅,会享齐人之福……”
      梦轩停住了舞步,汗珠从他的额上冒了出来,他的嘴唇发抖,眼睛直直的瞪着她。
      “你是真不了解我还是故意歪曲我?”他问,用力捏紧她的手臂:“我是这样的吗?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吗?”
      “放开我!”心灵的痛楚到了顶点,眼泪冲出了她的眼眶:“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强,你一定要引得每个人都注意我吗?你怕我的侮辱受得还不够,是不是?”
     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,咬牙切齿的说:
      “走!我们回去!”紧握着她的手臂,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槟厅,顾不得陶思贤夫妇那胜利和嘲弄的眼光,也顾不得侍者的惊奇和错愕,他一直把她从楼上押到了楼下,走出大门,找到了汽车,打开车门,他把她摔进了车里,愤愤的说:“我什么委屈都忍过了,为了你,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没接受过的事情,换得的只是你这样的批评!你——珮青,”他说不出话来,半天,才猛力的碰上了车门,大声说:“你没有良心!”从另一个门钻进了驾驶座,他发动了车子。珮青蜷缩在坐垫上,用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唇。她无法说话,她的心脏痛楚的绞扭着,压榨着,牵扯得她浑身每个细胞都痛,每根神经都痛。她闭上眼睛,一任车子颠簸飞驰,感到那车轮如同从自己的身上辗过去,周而复始的辗过去,不断不停的辗过去。车子猛然煞住了,停在馨园的门口。随着车子的行驶,梦轩的怒气越升越高,珮青不该说那种话,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贤,不过是为了保护珮青,她受了侮辱,他比她还心痛,她连这一点都不能体会,反而要故意歪曲他!最近,他一再的忍气吞声,所为何来?连这样基本的了解都没有,还谈什么爱情!到了馨园,他把她送进房间里,就话也不说的掉头而去。看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门,珮青错愕的问了一句:
      “你去那儿?”“台北!”他简单的说,穿过花园,跨出大门,砰然一声把门关上,立即就发动了车子。
      不!不!不!不!不!珮青心中狂喊着,不要这样走!不要这样和我生气的离开!我不是有意说那些!我不是有意要你难过,要你伤心!不,不,不要走!她的手扶着门钮,额头痛苦的抵在门上,心中不停的辗转呼号;梦轩,不要走!梦轩,你不要跟我生气!梦轩!梦轩!梦轩!梦轩……。她的身子往下溜,滑倒在地毯上,晕了过去。
      珮青倒地的声者惊动了老吴妈,飞奔过来,扑在珮青的身上,她惊恐的大喊:“小姐!小姐!小姐呀!”抬头四顾,先生呢?夏先生何处去了?小姐!小姐呀!扶着她的头,她无力移动她,只是不停的喊着:“小姐!小姐呀!”
      梦轩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,一段疯狂的驾驶之后,他放慢了速度,夜风迎面吹来,带着初夏的凉意,他陡的打了一个冷战,脑子忽然清醒了。紧急的煞住了车,他茫然四顾,皓月当空,风寒似水。他在做些什么?就这样和珮青赌气离去?那柔弱的小女孩,她受的委屈还不够?他不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地位,让她在公共场合中受侮,然后他还要和她生气?留下她独自去伤心?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?摇摇头,他迅速的把车子掉了头,加快速度,向馨园驶去。
      他奔进房内的时候,老吴妈正急得痛哭,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珮青,他的心沉进了地底;她死了!他杀死了她!他扑过去,一把抱起珮青,苍白着脸,急声喊:
      “珮青!珮青!珮青!”
      把她放在床上,他用手捧着她的脸,跪在她的床前。珮青!珮青!我做了些什么?我对你做了些什么?珮青!珮青!他想跳起来,去打电话请医生。但是,她醒了,慢慢的扬起睫毛,她面前浮动着浓浓的雾,可是,他的脸在雾的前面,那样清晰,那样生动!他的眼睛被痛楚烧灼着,他的声音里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:“珮青!我不好!都是我不好!”
      泪淹过了她的睫毛,她抬起手臂来,圈住了他的脖子。我就这么圈住你,你再也不能离开我,梦轩!抽噎使她语不成声:“别离开我,梦轩!别生我的气!”
      他的头俯了下来,嘴唇紧压在她满是泪痕的面颊上。上帝注定了要我们受苦,怎样的爱情,怎样的痛苦,和怎样的狂欢!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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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5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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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这是快乐的日子?还是痛苦的日子?是充满了甜蜜?还是充满了凄凉?珮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。但是,自从香槟厅的事件以后,她就把自己锁在馨园里,不再肯走出大门了,她深深的体会到,只有馨园,是属于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,馨园以外,就全是轻蔑和责难——她并不洒脱,最起码,她无法漠视自尊的伤害和侮辱。
      整日关闭在一个小庭园里并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,尤其当梦轩不在的时候。日子变得很长很长,期待的情绪就特别强烈。如果梦轩一连两日不到馨园来,珮青就会陷在一种寥落的焦躁里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和梦轩两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,她发现自己变得挑剔了,挑剔梦轩到馨园来的时间太少,挑剔他没有好好安排她,甚至怀疑他的热情已经冷却。梦轩呢?他也逐渐的沉默了,忧郁了,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稳定的火药库。黄昏,有点雨蒙蒙的。花园里,暮色加上细雨,就显得特殊的苍凉。梦轩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,特别要个有树木浓荫的院落,如今,当珮青孤独的伫立在窗口,就觉得这院子是太大了,大得凄凉,大得寂寞,倒有些像欧阳修的蝶恋花中的句子:
      
      “庭院深深深几许?
      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……”
      
      下面的句子是什么?“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!”他呢?梦轩呢?尽管没有玉勒雕鞍,他也自有游冶的地方。当然,他不是伯南,他不会到什么坏地方去。可是,他会留恋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,融化在儿女的笑靥中和妻子的手臂里,那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!珮青深吸了一口气,闭上眼睛,把前额抵在窗棂上。不!我没有资格嫉妒,我是个闯入者,我对不起她,还有什么资格吃醋呢?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如何去克制这种本能呢?她摇摇头,梦轩,但愿我能少爱你一点!但愿我能!暮色在树叶梢头弥漫,渐渐地,渐渐地,颜色就越来越深了,那些雨丝全变成了苍灰色,可是地上的小草还反映着水光,她仍然能在那浓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莹翠。几点钟了?她不知道,落寞得连表都不想看。但,她的知觉是醒觉的,侧着耳朵,她在期盼着某种声音,某种她所熟悉的汽车马达和喇叭声。雨点从院落外的街灯上滴下来,街灯亮了。几点钟了?她不知道。再闭上眼睛,她听着自己的心跳;噗突,噗突,噗突……很有节奏的响着,梦轩,梦轩,梦轩……很有节奏的呼唤,心底的呼唤。不行,梦轩,你得来,你非来不可!我等待得要发疯了,我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等待。梦轩,你得来,你非来不可!假如有心灵感应,你就会知道我要死了,我会在这种等待里死掉,梦轩,你得来,你非来不可!
      吴妈的脚步声踩碎了她的凝想。
      “小姐,你在做什么?”
      “哦,”她愣愣的转过身子:“我不知道。”
      吴妈看了珮青一眼,心里有几分嘀咕,上帝保佑我的好小姐吧,她怎么又这样恍恍惚惚了呢?如果她旧病复发,就再也没有希望了。伸手打开了电灯开关,让灯光赶走屋里那种阴冷冷的鬼气吧!“小姐,我开晚饭了,好不好?有你爱吃的蛋饺呢!”吴妈故作轻快的嚷着,想唤回珮青飞向窗外的魂魄。
      “哦,晚饭!不,再等一会儿,说不定他会来呢,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。”珮青痴痴的望着窗子。
      “好几天?小姐!他昨天早上才走的,不过是昨天一天没来罢了。别等了,快七点钟了呢,他要来早就来了!”
      “不!我还要等一下。”珮青固执的说,用额头重新抵着窗子,站得腿发麻。梦轩,你得来,你非来不可,如果你今晚不来,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!梦轩,我是那样那样的想你!你不来我会恨你,恨死你,恨透你!现在几点了?即使你来了,我也不理你了!我恨你!梦轩!但是,你来吧,只要你来!天黑透了,远远的碧潭水面,是一片迷蒙。梦轩呢?梦轩在那儿?梦轩在那儿?他在家里,正像珮青所预料的,他在美婵的身边。将近半年的时间,他生活在美婵和珮青之间,对他而言,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生活。艳福不浅?齐人之福?怎样的讽刺!他说不出心底的苦涩。许多时候,他宁愿美婵是个泼妇,跟他大吵大闹,他就狠得下心来和她离婚。但是,美婵不是,除了流泪之外,她只会絮絮叨叨的诉说:
      “我有什么不好?我给你生了个女儿,又给你生了个儿子,我不打牌,也不到外面玩,你为什么不要我了?你如果还想要孩子,我再给你生,你何必讨小老婆呢?”
      美婵!可怜的美婵!思想简单而毫无心机的美婵!她并不是很重感情的,她混混沌沌的根本不太明白感情是什么。但是,失去梦轩的恐惧却使她迅速的憔悴下来,本来她有个红润丰腴的圆脸庞,几个月间就变长了,消瘦了,苍白了。这使梦轩内疚而心痛,对美婵,他没有那种如疯如狂的爱情,也没有那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及需求,可是,却有份怜惜和爱护,这种感情并不强烈,却如一条静静的小溪,绵邈悠长,涓涓不断。多少次,他对美婵保证的说:
      “你放心,我不会不要你的,也绝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      但是,美婵不相信这个,凭一种女性的本能,她多少也体会到梦轩即使在她身边,心也在珮青那儿,再加上雅婵灌输给她的思想,和陶思贤的危言耸听,对她早已构成一种严重的威胁。梦轩会遗弃她,梦轩会离开她,梦轩会置妻儿于不顾!每当梦轩逗留在馨园的日子,她就会拥抱着一儿一女哭泣,对孩子们反覆的说:
      “你们的爸爸不要你们了!你们没有爸爸了!”
      两个孩子失去了欢笑,家庭中的低气压压住了他们,那些童年的天真很快的被母亲的眼泪所冲走。小枫已经到了一知半解的年龄,她不再用软软的小胳膊来欢迎她的父亲,而代之以敌视的眼光,和恐惧怀疑的神情,这使梦轩心碎。小枫,他那颗善解人意的小珍珠!什么时候变得有这么一张冷漠而悲哀的小脸?“小枫,明天我带你出去玩,嗯?”他揽着女儿,勉强想提起她的兴致:“带你去动物园,好不好?”
      小枫抬头看了他一眼,大圆眼睛里盛着早熟的忧郁。
      “妈妈也去吗?”她轻轻的问。“妈妈不去,我就不去。”
      他看看美婵,美婵的睫毛往下一垂,两滴泪珠骨碌碌的从眼眶里滚了出来。梦轩心中一紧,鼻子里就冲进一股酸楚。美婵向来是个乐天派的,嘻嘻哈哈的小妇人,现在竟成为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闺中怨妇!她有什么过失?正像她自己说的,她有什么不好?该遭遇到这些家庭的剧变?如果这里面有人做错了,只是他有错,夏梦轩,他的罪孽深重!他打了个冷战,下意识的把小枫揽紧了些,说:
      “是的,妈妈也去,是吗?美婵?我们好久没有全家出去玩过了,明天带小枫小竹去动物园,我下午就回来,晚上去吃顿小馆子,怎样?”美婵没说什么,只是,带泪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意外的喜悦。这抹喜悦和她的眼泪同样让梦轩心痛。美婵,这善良而单纯的女人,他必须要待她亲切些!
      他这天没去馨园,第二天也没去。
      第二天?多么漫长的日子!珮青仰躺在床上,目光定定的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玻璃吊灯,那是由许许多多玻璃坠子所组成的,一大串又一大串,风吹过来会叮叮当当响,摇摇晃晃的十分好看。一共有多少片小玻璃?她数过好几次,却没有一次数清楚过。现在几点了?她不知道。但她知道一件事,他今晚又不会回来了,用“回来”两个字似乎不太对劲,这儿不是他的家,他另外有一个家,这里只是馨园,是他的小公馆。当然,自己不该有什么不满,当初她是心甘情愿跟他来的——心甘情愿组织这个爱的小巢,心甘情愿投身在这段爱情里面,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;快乐、痛苦、以及煎熬。
      但是他不该这样冷落她,昨天的等待,今天的等待……这滋味有多苦!最起码,他该打个电话给她,但是,她又多怕接到他的电话,来一句干干脆脆的:“珮青,我今晚不能回来……”那么,她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,有等待总比没有等待好一些。他是不是也因为怕说这句话而不打电话回来?她叹息了一声,瞪着吊灯的眼睛有些酸涩了。她用几百种理由来责怪他的不归,又用几百种理由来原谅他!哦哦,梦轩,但愿我能少爱你一点!黄昏的时候曾经刻意修饰过自己,“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!”她妆扮自己只是为了他,而现在,没什么关系了。她打电话到他办公厅里去过,他整个下午都没有上班,有应酬?还是和妻儿在一起?总之,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,他是多半不来了,又白白准备了他爱吃的凉拌粉皮和糖醋鱼!
      “小姐,”吴妈走了进未:“开饭了吧!”
      “不,”她忧愁的转过头来:“我要再等一会儿!”
      “噢,小姐呀,你不能这样天天不吃晚饭的,”吴妈在围裙里搓着双手:“夏先生也不会愿意让你这样的呀!他不会高兴你越变越瘦呀!小姐,来吃吧,夏先生如果回来,也一定吃过了,现在已经七点半钟了。”
      “我不想吃!”珮青懒懒的说,把头深埋在枕头里,一头浓发披散在浅紫色的枕面上。
      “小姐!”“我真的不想吃!吴妈!”
      吴妈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,摇摇头,叹口气,自言自语的叽哩咕噜着,一面退出了房间。
      “以前是那样的,现在又是这样的,我的好小姐,这怎么办才好呀!”珮青继续蜷缩在床上,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全是梦轩的影子,被单上每个花纹里有他,吊灯上每片玻璃中有他,摔摔头,他还在,摇摇头,他也在,闭上眼睛,他还在……哪儿都有他,也是哪儿都没有他!
      时间静静的滑过去,很静,很静。很慢,很慢。空气似乎静得不会流动了。蓦然间,电话铃惊人的响了起来,满房间都激荡着铃声。珮青像触电般直跳了起来,他打电话来了!听听他的声音,也比连声音都听不到好些!奔进了客厅,她握起了听筒,声音中带着喘息的喜悦及哀怨:
      “喂?梦轩?”“梦轩?哈哈哈!听不出我的声音了?”对方是个男人,但不是梦轩!珮青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,血液都变冷了,脑子中轰然作响,牙齿立即嵌进了嘴唇里。这声音,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声音,来自一百个世纪以前,来自地狱,来自被抛弃的世界里!这是伯南!曾经宰割过她的生命、灵魂和感情的那个男人!他不会放过她,她早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她!“你好吧?珮青?”伯南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轻蔑和嘲讽:“你千方百计离开我,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,原来是做别人的姘头?他包下你来的?给你多少钱一个月?不值得吧,珮青!他在你的身边吗?或者你愿意到复兴园来看看,你的那个深情的男人正和妻子儿女在大吃大喝呢!你不来看看他们多么美满?多么亲热?你过得很甜蜜吗?很幸福吗?珮青?怎么不和你选择的男人在一起呢?或者,你只是个被藏在乡下见不得人的东西!哈哈!你真聪明,聪明到极点了!如果你寂寞,我会常常打电话来问候你,我对你还旧情难忘呢!别诧异我怎么知道你的电话号码,我现在正和陶思贤合伙做生意……你闷得难过的话,不妨打电话给我,你这种小淫妇该是耐不住寂寞的……”珮青的头发昏,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乱转,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抛下听筒,为什么还要继续听下去,她的两膝已经开始颤抖,浑身棉软无力,但仍然机械化的听着那些嘲笑和侮辱:“你有很高尚的灵魂?哈哈!珮青!你想不想知道别人对你的批评?你是个荡妇!一个被钱所包下来的妓女,一个标准的寄生虫!你除了给人做小老婆之外还能怎样生活?你以为他爱你?来看看吧!看看他和他的太太多亲热,顺便告诉你一句,他的太太是个小美人呢!你不过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!好了,珮青,祝你快乐!我在复兴园打电话给你,我正和朋友小吃,看到这么美满的一幅家庭图,使我想起你这个寂寞的可怜虫来了,忍不住打个电话给你!别蜷在沙发里哭啊,哈哈!再见!甜心!”
      电话挂断了,珮青两腿一软,坐进了沙发里,听筒无力的落到电话机上。有好长的一段时间,她觉得整个思想和感情都麻麻木木的,直到嘴唇被咬得太重而痛楚起来。她下意识的用手摸摸嘴唇,眼睛直直的瞪着电话机。逐渐的,伯南所说的那些话就像录音机播放一般在她脑中不断的重复,一遍又一遍。她知道伯南恨透了她,当初离婚也是在程步云逼迫下答应的,他不会放过机会来打击她,更不会放过机会来侮辱她。但是,他说的话难道没有几分真实吗?她是个寄生虫!她是别人的姘头!别人的小老婆!她也相信复兴园里正有一幅美满的家庭图!社会不会原谅她,人们不会说她追求的是一份美丽的感情,她是个荡妇,是个淫妇!是个家庭的破坏者!是个社会的败类,是个没有灵魂和良心的女人!
      她用手蒙住了脸,倒进沙发里,彷佛听到了四面八方对她的指责,看到伯南、陶思贤等人得意的笑脸,哈哈!许珮青!你以为你是个多么高尚的人物!你不过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……她猛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,身子挺得直直的。不,不,梦轩,不是的!从没有人像你这样爱我!这样了解我!这样深深的迈进我的心灵深处!我不是你的玩物,不是!不是!不是!她用手堵住嘴,啜泣起来,梦轩,我们相爱,人们相爱为什么是过失?为什么?
      许久之后,珮青仍然沉坐在那沙发里,“别蜷在沙发里哭啊,哈哈!”她是蜷在沙发里哭,她是一朵飘在大海里的小菱角花,她早已迷失了方向。梦轩,梦轩,我该怎么办呢?你真爱你的妻子儿女?她是个小美人,是吗?消遣品?玩物?我?不!不!梦轩!她浑身痉挛,冷汗从额上冒了出来,梦轩,你得来,我要见你!我非见你不可!她的眼光落到电话机上。他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?电话号码簿上有,对了,在这儿!梦轩,我不管了,我要见你!
      她拨了电话号码,拨到梦轩的家里。对面的铃声敲击在她的心上,她紧张而慌乱,有人接电话了,是个女人!是她吗?是他的妻子吗?她口吃的说:
      “请——请——夏先生听电话。”
      听筒那边有很多的人声,杂着孩子的笑声,似乎非常热闹。接电话的女人扬着声音在喊:
      “妹夫呀!你的电话,是个美丽的声音呢!”
      妹夫?那么,是陶思贤的太太接的电话,陶思贤夫妇在他们家里?她听到那个女人尖锐的句子:
      “这可不是步步高升了?居然打到家里来要人了呢!”
      梦轩接起了听筒,声音急促而冷淡:
      “喂,那一位?”“梦轩,”她的手发着抖,声音也发着抖:“你马上来好吗?我要见你!”“有什么事?你病了?”梦轩不安的语气。
      “不,没有,只是我要见你。”
      “我明天来,今晚不行。”梦轩的声音十分勉强,显然有所顾忌。“梦轩……”她急急的喊,几乎是哀求的:“请你……”
      “我说不行,我有事!”梦轩打断了她,有些不满的说:“你不该打电话到这里来。”
      珮青咬紧嘴唇,颤抖的手再也握不牢听筒,一句话也没再说,她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,像发疟疾似的浑身寒战。蜷在沙发上,她抖得十分厉害,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。是的,她没有资格打电话到那边去,她也没有资格要梦轩到这儿来,他也不要来,他有个美满的家庭……是的,是的,是的,她不该打电话到那边去,她不该!她不该!她不该!她是自取其侮!她胸中的血液翻腾上涌,脑中像有一百个炸弹在陆续爆炸,颤巍巍的站起身来,她直着喉咙喊:
      “吴妈!吴妈!”吴妈匆匆忙忙的跑出来,珮青的脸色使她吓呆了,惊慌的冲过来,她扶住了珮青,问:
      “你怎么了?小姐?”“我要出去,”珮青喘息着:“我马上要出去!”
      “现在吗?”吴妈诧异的瞪着她:“你生病了,小姐,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样!你现在不能出去,已经快十点钟了。”
      “我要出去,你别管我!”珮青说,立即打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。“我出去之后再也不回来了!”
      “什么!小姐?”吴妈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:“你是真的生病了!你一定在发烧!”“我没有!”珮青向门口走去,她的步伐歪斜而不稳:“告诉他我走了!告诉他我不再回来了!告诉他……”她的嘴唇颤抖:“我不破坏他的幸福家庭!”
      “小姐!你不能走!小姐!”吴妈追到大门口来,焦灼的喊着,她不敢拦阻珮青,医生曾经警告过不能违拗她。“小姐,这么晚了,你到那里去呀?”
      珮青钻进了计程车,吴妈徒劳的在大门口跳着脚,车子绝尘而去了,留下一股烟尘。吴妈呆站在门口,眼睁睁的望着那条长长的柏油路,嘴里反反覆覆的喃喃自语:
      “我的好小姐呀!我的好小姐呀!我的好小姐呀!”
      梦轩接到珮青电话的时候,正是心中最烦恼的时候,陶思贤又来了,开口就是十万元!正像梦轩所预料的,这成了一个无底洞,他讨厌陶思贤那胸有成竹的笑容,讨厌他假意的恭维,但是,他却不能不敷衍他。这天早上,张经理曾经把最近几个月的帐册捧来和他研究,吞吞吐吐的暗示梦轩私人透支了过多的款项,使得公司不得不放弃几笔生意。他正在火头上,陶思贤又来要钱!事业,家庭,和爱情,成为互相抵触的三件事,而他的生命就建筑在这三件事上!几个月来,他所面临的重重问题,和重重矛盾,使他的神经紧张得即将崩溃!珮青的电话来的时候,陶思贤脸上立即掠过一个得意的笑,雅婵尖声的叫嚷着,显然刺激了美婵的安宁。这使梦轩愤怒而不安,他生陶思贤的气,他生雅婵的气,他也气珮青多此一举,好好的打什么电话?更给别人破坏的把柄!在气愤、沮丧、和仓促之中,他没有考虑到珮青的心理状况。但是,当珮青猝然的挂断了电话,他立即觉得不对了,一连“喂”了好几声,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,当时的第一个冲动,是再打过去。可是,他接触到陶思贤的眼光,又接触到美婵窥探而忧愁的眸子,他放下了电话,等一会儿吧,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再打电话给她,再向她解释。
      深夜,当美婵和孩子们都睡了,他悄悄的披衣下床,拨了一个电话到馨园。铃响了很久,然后才有人来接,是心慌意乱的老吴妈:“夏先生,是你吗?不好了,你赶快回来,我们小姐走了!”
      “什么?”梦轩心惊肉跳:“你说什么?”
      “小姐走掉了,”吴妈哭了起来:“她说她不再回来了,她说她不破坏你的幸福家庭!”
      “什么?吴妈?你怎么让她走?”梦轩大叫:“她到哪里去了?什么时候走的?”“晚上十点多钟,她的脸色很难看,她很伤心的样子,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!”梦轩抛下了听筒!慌乱的站起身来,不不,珮青,你怎么可以这样?你能走到那里去?你对这个世界连一分一毫都不认识!离开我?珮青!你怎么这样傻?不!不!珮青!你一定误会了我!珮青!珮青!他匆忙的穿上衣服,冲出大门,感到如同万箭钻心,百脉翻腾。美婵被惊醒了,追到大门口来,她喊着说:“梦轩!半夜三更的,你到那里去?”
      “我有事!”梦轩头也不回的说,发动了汽车。车子如脱弦之箭,立即冲得老远老远。
      “他走了!”美婵把头靠在门框上,眼泪立即涌了上来,“这样深更半夜,他还是要去找她!他心里只有她,只有她一个,他会永远离开我了。”
      “妈妈!妈妈!”小枫也被惊醒了,揉着惺忪的眼睛摸到门口来:“你在做什么?妈妈?爸爸那里去了?”
      “他走了!他不要我们了!”美婵说,猛然抱住小枫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:“小枫,小枫,你没有爸爸了!”
      小枫呆愣愣的站着,大睁着她那不解人间忧愁的、无邪的眸子,望着这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。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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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3]偶尔看看II
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2-13 20:56:18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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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珮青没有地方可去。计程车离开了馨园,仓促中,她不加考虑的要司机开到台北车站,在她当时迷迷惘惘的思想里,是要离开台北,到任何一个小乡村里面去躲起来,躲开这段感情,躲开梦轩,躲开她的痛苦和欢乐。可是,当她站在台北车站的大厅里,仰望着那块火车时刻表的大牌子,她就眼花撩乱了。那么多的地名,陌生得不能再陌生,她要到何处去?什么地方可以接受她?可以让她安定下来?躲开!躲开!她躲得开梦轩,躲得开馨园,躲得开台北,但,如何躲开自己?而且,她是那样畏惧那些陌生的地名,她一直像个需要被保护的小鸡,她不是一只能飞闯天下的鹰鹫!陌生的环境,陌生的人,陌生的地名都使她退缩,她不敢去!她什么地方也不敢去!
      在候车室里,她呆呆的坐了一个多小时,神志一直是迷迷惘惘的。她无法集中自己的思想,无法安排自己的去向,甚至,到了最后,她竟不太确知自己要做什么。夜慢慢的深了,火车站的警员不住来来回回的在她面前走动,对她投以好奇和研究的眼光。这眼光终于使她坐不下去了,她一向就害怕别人注意她。站起身来,她像梦游般离开了台北车站,走向那灯光灿然的大街。穿过大街,一条又一条,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,但是,市区的灯光逐渐减少了,商店纷纷打烊,关起了铁栅和木板门,霓虹灯暗灭无光,行人越来越少,街上只剩下偶然踏过去的一两辆空荡荡的三轮车,和几部仍在寻觅夜归客人的计程车。珮青疲倦了,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一件艰钜的工作,但她仍然机械化的迈着步子,疲倦,疲倦,疲倦……说不出来有多疲倦,精神上的疲倦加上肉体上的疲倦,那些疲倦比一座山的份量还重,紧压在她每一根神经上。
      走到那里去呢?人生就是这样盲目的行走,你并不能确知那条路是你该走的,但是,一旦走错了,你这一生都无法弥补。她实在不想走了,她疲倦得要瘫痪,全盘的瘫痪。走到那里去呢?让我休息下来吧!让我休息下来吧!让我休息下来吧!同一时间,梦轩正在各处疯狂的找寻着珮青,她能到那里去呢?她无亲无友,是那样一个瑟缩的小动物,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?他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。最后,才灵机一动,想起去查问计程车行,那司机还记得把珮青送到火车站,这使梦轩的血液都冷了。火车站!难道她已离开了台北!追寻到火车站,他问不出结果来,没有一个卖票员能确定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买过票。终于,他的查询引起了那个警员的注意,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,他问:
      “是个穿紫衣服的女人吗?”
      “是的!是的!”“瘦瘦的,有对大眼睛,很忧愁的样子?”“是的,就是她!”梦轩急急的说:“你看到了?”
      “她没有买票,也没上火车,在候车室坐了很久,然后就走了。”“走到那里去了?”警员耸了耸肩:“不知道。”这是最后得到的线索,梦轩驾着汽车,发疯一般的在大街小巷乱撞。珮青,你在那儿?珮青,你在那儿?忽然间,他煞住了车,脑子里闪过一个思想;程步云!为什么没有想到他?他像爱护自己的女儿一般爱护珮青,珮青也崇敬他,而且,他是最同情他们,也最关怀他们的朋友。如果珮青要找一个朋友家去住,唯一可能的人就是程步云!他缓缓的开着车子,路边有一个电话亭,他停下车,拨了一个电话到程步云家里。电话铃把已经睡熟的程步云惊醒了,睡梦迷糊的下了床,他拿起听筒,对面是梦轩焦灼的声音:
      “程伯伯?珮青有没有去你那儿?”
      “你说什么?”程步云的睡意仍浓:“珮青?”
      “是的,她走了,有没有到你那里去?”
      “珮青走了?”程步云吃了一惊,瞌睡虫全飞到窗外去了。“什么?怎么一回事?”“那么,她没去你那里了?”梦轩绝望的声音:“珮青一声不响的走了,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我想我伤了她的心,我太累了。她不该这样离去,她根本没地方可去!我到处都找不到她!我已经急得要发神经病了!”“慢一点,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跟她吵架了?”
      “没有,但是我伤了她的心,我知道。她交代吴妈告诉我,说她不破坏我的幸福家庭!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里,她连这一点都不体会,她误会我……我……”梦轩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不能再说了,我要去找她!”
      “喂,喂,梦轩……”程步云喊着,但是,梦轩已经挂断了电话。程步云望着电话发愣,好半天,才摸着沙发坐了下来。电话早已惊动了程太太,她披上衣服,追到客厅里来,问:
      “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事?”
      “梦轩的电话,珮青出走了!”程步云说。
      “珮青!”程太太惊呼了一声,她是那样的喜欢珮青,那个清清秀秀,不沾一点人间烟火味的小女孩,那样沉静温柔,那样与世无争!在目前的社会里,这种典型的女孩何处可寻?“一定是梦轩欺侮了她!”她直觉的说。
      “梦轩不会欺侮她,”程步云说:“梦轩爱她爱得发疯,怎么还会欺侮她?只是他们目前的情况太难处,两个人的滋味都不好受,珮青并不是个没有自尊心的女孩子,她的感情又过分纤细和脆弱……”“我早就说过,”程太太不平的嚷着:“梦轩根本不该和她同居,他应该干脆和美婵离婚,跟珮青正式结婚!这样的情况本来就太委屈珮青了……”
      “如果和美婵离婚,岂不太委屈美婵了?”程步云打断了妻子的话:“梦轩会弄得这么痛苦,就因为他本性善良,因为他还有良心,许多时候,良心也是人的负担!他无法摔掉美婵,他知道美婵需要他……”“那么,他当初何必招惹珮青呢?”
      “别这么说,太太,”程步云深深的注视着妻子:“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,那种无法抵御的、强烈的彼此吸引吗?我们都懂得爱情,别责备爱情!何况,珮青几乎死在范伯南手上,难道你嫁了一个混蛋,就必须跟这个混蛋生活一辈子吗?珮青是被梦轩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的,他们彼此需要,珮青离开梦轩也活不了的。而梦轩,既不忍抛弃美婵,他除了和珮青同居之外,还有什么办法?”
      “这……”程太太为之结舌,半天才叹了口气说:“老天何苦安排这样的相遇和相恋呢!”
      “这就是人生哩,”程步云感慨万千:“欢乐和痛苦经常是并存的,上帝造人,造了欢笑,也造了眼泪呀!”
      “唉!”程太太又叹了口气:“他们是不该受苦的,他们都是好人……”“或者,好人比坏人更容易受苦,因为他们有一颗太容易感动的心!”“你要抹杀是非了!”“什么是‘是非’?是非是人定的,在冥冥中,应该有一个更公正的是非标准!给人类做更公正的裁判!人的是非往往是可笑的,他们会判定珮青的‘非’,她是个家庭的破坏者!会判定梦轩的‘非’,他有那么好的妻子还移情别恋!但是,陶思贤和范伯南这种人,倒未见得有什么大的‘非’。以前,我们认为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的‘是’,现在认为是理所当然的‘非’,以前认为包小脚是理所当然的‘是’,现在也是理所当然的‘非’,是非全是人为的……”
      程步云的“是非”之论还没有说完,门铃蓦然间响了起来,他从沙发上跳起身,说:
      “准是梦轩!”走到大门口,他打开了大门,出乎意料之外的,门外并不是梦轩,而是满身疲倦,满怀怆恻和无奈的珮青!斜靠在门边的水泥柱子上,她已经累得几乎要倒下去,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、楚楚可怜的眸子,她静静的望着程步云,薄薄的嘴唇带着柔弱的颤栗,她轻轻的说:
      “程伯伯,我——没有地方可去,我——累了。”
      说完,她的身子摇摇欲坠,脸色像一张白纸。程步云立即扶住了她,大声的喊着太太,他们把她扶进了屋里,让她躺倒在沙发上。她的神情惨淡,眼睛无力的合着,手脚冰冷而呼吸柔弱。程步云马上打电话去请他所熟悉的医生,一面倒了一小杯白兰地,灌进她的嘴里,希望酒能够振作她的精神。程太太用冷毛巾压在她的额上,不住的低声呼唤她。酒和冷毛巾似乎发生了作用,她张开了眼睛,孤独、无助、而迷惘的看看程步云夫妇,解释似的说:
      “我——不能不来,我——太累了,我——要休息一下。”
      “是的,是的,我的好孩子!”程太太含着满眶眼泪,一叠连声的说,把她的头揽在她宽阔而温暖的胸前。“我们知道,我们什么都知道,你是太累了,闭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吧,这儿和你的家一样。”梦轩在清晨时分回到了馨园,他已经完全陷在绝望里,整整一夜,他查过了每一家旅舍,跑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,他找不到珮青。回到馨园,他存着一个万一的想法,希望她会自动回去了。但是,她并没有回去,哭得眼睛肿肿的吴妈却给了他另外一个消息:“程先生打过电话来,要你马上打过去!”
      他立刻拨了电话,对面,程步云用低低的声音说:
      “你最好马上来,珮青在我这儿!”
      “是吗?”他喜极而呼:“她好吗?她没事吧?”
      “你来吧!她很软弱,医生刚给她打过针。”
      “我马上来!”抛下了电话,他回身就跑,吴妈喘着气追了过来,拉着他的衣服,急急的问:“是小姐有消息了吗?”
      “是的,是的,她在程先生那儿!”
      “哦,好菩萨!”吴妈把头转开,满眼眶的泪水,喃喃的喊:“老天是有眼睛的,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!好菩萨!我的好菩萨小姐呀!”在她喜悦的神志中,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要叫好菩萨还是叫好小姐了,竟糊里糊涂的冒出一句“好菩萨小姐”来。梦轩赶到了程步云家里,这一对热情而好心的老夫妻忙了一夜都没有睡,把梦轩迎进客厅,程步云把手放在梦轩的肩上,安慰的说:“别担心,她来的时候情况很坏,我们请了医生来,给她注射了镇定剂,她现在已经睡着了。医生说必须避免刺激她,否则她有旧病复发的可能,而且,她身体的底子太差。”
      “她很严重是不是?”梦轩敏感的问,他的脸色比珮青好不了多少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。“不要紧张,她没事了,只是很疲倦,”程太太叹口气说:“她走了很多路,几乎走了半个台北市,她是走到我们家门口来的!”梦轩闭上眼睛,紧蹙了一下眉头,珮青!你多么傻!他的心像被撒下一万支针,说不出来有多么疼。
      “她在那里?我去看她!”他说。
      “你何不坐一坐,休息一下?她现在睡得很好,你最好别吵醒她。”程步云说。“我不吵醒她,我只要坐在她身边。”梦轩固执的说。
      “好吧!在这儿!”程步云带他走了进去,那是一间小巧的卧室,原是程步云夫妇为他们要归国的小女儿准备的,但那女儿一直迟迟不归,最近竟来信宣布订婚,说是不回来了。孩子们的羽毛已经丰满,做父母的也管不着了,世间几个儿女能够体谅父母像父母体谅他们一般?
      梦轩走了进去,珮青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,长长的睫毛密密的垂着,脸色那样苍白,显得睫毛就特别的黑。梦轩拉了一张椅子,放在床边,坐了下来。他就这样坐着凝视她,深深的望着那张沉睡的脸庞。程步云悄悄的退了出去,为他们合上了房门。让他们静静的在一起吧,这两颗相爱的,受着磨难的心!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珮青醒了,闪动着睫毛,她在没有张开眼睛以前,已有某种第六感透过了她的神经,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。慢慢的扬起睫毛,她眼前浮动着一张脸庞,是一个水中的倒影,是一团凝聚的雾气,是一个破碎了又聚拢来的梦。她的眼睛睁大了,安静的望着这张脸庞,微微的掀动嘴唇,她低低的轻唤了一声。
      “梦轩。”梦轩俯下身子,他说不出话来,喉咙紧逼而僵硬。他轻轻的用手抚模着她的面颊,身子滑到她的床前,在她枕边跪了下来。什么话也没说,他只是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,眼睛深深深深的注视着她。她的手抬了起来,压在他的手上,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着。然后,当他终于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,他才试着对她勉强的微笑,低声的说:
      “原谅我,珮青。”她摇摇头,眼睛里漾着泪光。
      “是我不好。”她轻声说。“我只是——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      “我知道怎么办,”他说:“我想过了,珮青,我们是分不开的,如果这是不道德的,是犯罪的,反正我们也已经罪孽深重了,我以前的顾虑太多,我不应该让你处在这样的地位,让你受苦受折磨,我已经决定了,珮青,我要和你结婚。”
      “梦轩?”她用怀疑的眸子望着他。“你不知道你说什么。”
      “我知道,我要和美婵离……”
      “嘘!”她用手轻轻的压在他的嘴上:“别说!梦轩,什么都别说!”“我要说,我要告诉你……”他挣开她的手。
      “不!”她在枕上摇着头:“不!梦轩,求你!”她的眼光哀恳而凄凉:“我已经罪孽深重了,别让我的罪孽更重!美婵无辜,孩子无辜,你于心何忍?不!不!不!”她把头仆进了枕头里,哭了起来。“我没有要逼你离婚,我只是不能自已,你不能这样做,你——你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“珮青!珮青!珮青!”他的头埋进她的浓发里,心中绞痛!“世界上谁能了解你?珮青?你是这样善良,这样与世无争!”把她的头从枕头里扶起来,他对她凝视又凝视,然后,他的嘴唇凑了过去,深深的吻住她。她的手臂绕了过来,缠住他的脖子,他们吻进了无数的深情和热爱,也吻进了无数的眼泪和辛酸!门被推开了,程步云夫妇走了进来,程太太捧着一个托盘,放着两杯牛奶和两份三明治,笑吟吟的说:
      “谈完了吗?情人们?想必你们都饿了,我要强迫你们吃东西了。”珮青带着几分羞涩,和满心的感激,望着程氏夫妇,说:
      “我真抱歉,程伯母……”
      “别说,别说!”程太太高兴的笑着:“珮青,请你都请不来呢!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!”望着梦轩,她故意做了一个凶相:“梦轩,你再欺侮珮青哦,我可不饶你!”
      “不是他。”珮青低低的,怯怯的说。
      “瞧你!”程太太笑得更高兴了:“受了他欺侮,还要护着他呢!梦轩,你是那一辈子修到的!好了,来吧来吧,给我先吃点东西,不许不吃!”
      在程太太的热情之下,他们只好坐起来吃东西,珮青坐在床上,披散着一头长发,别有一份柔弱和楚楚动人。程步云坐在一边,目睹面前这一对年轻人,他心中有许许多多的感触。外界的压力和内在的压力对他们都太重了,只怕前途的暗礁还多得很呢,他们能平稳的航行过去吗?叹了口气,他又勉强的笑了笑,语重心长的说:“人们只要彼此相爱,就是有福了,想想看,有多少人一生都不认识爱情呢!”“或者那种人比我们更幸福,有爱情就有苦恼!”珮青幽幽的说。“你两者都享受吧!”程步云说:“几个人的生命是没有苦恼的?属于爱情的苦恼还是最美的一种呢!”
      “包括犯罪的感觉吗?”珮青望着程步云。
      “为什么是犯罪的?”程步云紧紧的盯着珮青:“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是犯罪的,就是没有责任感的爱,你们不是,你们的责任感都太强了,所以你们才会痛苦。你们不是犯罪;两颗相爱的心渴求接近不是犯罪。”
      “但是,造成对第三者的伤害的时候,就是犯罪。”珮青凄然的说。“总有一天,我们会接受一个公平的审判,判定我们是有罪还是无罪。”“我知道,”梦轩低沉的说:“我们有罪,我们也无罪。”
      是吗?程步云弄不清楚了,人生有许许多多问题,都是弄不清楚的,都是永无答案的。他们是有罪还是无罪?是对的还是错的?谁能审判?不过,无论如何,这儿是两颗善良的心。当审判来临的那一天,但愿那冥冥中的裁判者,能够宽容一些!珮青和梦轩重新回到了馨园,两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最高兴的是吴妈,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的喜悦,她一忽儿给男主人煮上一壶咖啡,一忽儿又给女主人泡上一杯香片,跑出跑进的忙个不停。珮青和梦轩静静的依偎在沙发里,注视着一波如镜的碧潭水面。阳光闪烁,山影迷离,几点风帆在水上荡漾。梦轩紧揽着珮青,在她耳畔轻轻的说:
      “你再也不能从我这儿逃出去,你答应我!”
      “我逃不出去的,不是吗?”珮青低语。“如果我逃得出去,我早就逃了。”“最起码,你不能存逃的念头,”梦轩盯着她:“珮青,我告诉你,未来如果是幸福的,我们共享幸福,如果是痛苦的,我们共享痛苦,如果是火坑,我们要跳就一起往里跳!说我自私吧,我们谁也不许逃!”
      “如果我逃了,你就不必跳火坑了。”
      “是吗?”梦轩用鼻音说:“如果你逃了,你就是安心毁灭我!也毁灭你自己!珮青,用用你的思想,体谅体谅我吧!”他把她的手捉到自己的胸前,紧压在那儿:“摸摸我的心脏,珮青,你干脆用把刀把它挖出来吧,免得被你凌迟处死!”
      “你是残忍的,梦轩,你这样说是残忍的!”
      “你比我更残忍呢!珮青。”梦轩说:“知道你跑出去,知道你一个晚上的流浪,你不晓得你让我多心痛!”
      他们彼此注视着,然后,珮青投进了他的怀里,把头紧倚在他的胸前,轻喊着说:
      “让我们重新开始吧!我再也不逃了!永远不逃了!我们重新开始,只管好好的相爱,我不再苦恼自己了!”
    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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