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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哪根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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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2-28 14:44:1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  今天的云彩扎堆,天只剩了道道蓝线。一群飞鸟由东北向西南掠过,密密麻麻的黑点,我须瞪足了十分精神,才能在蓝白交错的天空发现它们。太阳爬上了铁塔,它升的很快,像是下面有人使劲地托,上面有钩子倾力地扯。周边的云彩霎那间被湮没在血红变炽白的光芒里。工厂大门外的小树,叶子随风微晃,落下的尘土,在阳光中形成了千军万马,奔流而下,盖住了树下翠绿的草丛。隔着淡绿色的玻璃,我的脸热了。

  我从车间里出来,站在院子里,听到熟悉的喇叭声响起来了。真好的一天,如果不是厂里今天办丧事,我还享受不到这样的好天气。我还得在小黑屋里憋一整天,捧着收音机听单田芳说故事。

  老马在门口蹲着,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,露出两排黄牙齿。他说:“好死不如癞活着。我癞活得很好。年初刚出门,老婆一个劲儿地叮嘱,这天要是热了,就多喝水,要是冷了,就穿棉袄。在家里从小到大,茶水杯子咱就没离过身,这是跟我爹学的。多喝茶,多撒尿,肚里不长瘤。我很少吃猪肉,可我天天能看见猪跑。还有厂长家的那条狗,它呲着牙想吃了我,我不怕,因为它脖子上有根铁链子。我从来不怕四条腿的狗,也不怕吃不上猪肉。”“那你怕什么?”他小心地把烟接上,把脸对着我:“我怕没人跟我说话。”我点点头,穿过院子,余光看到老马站起身,跟着我。我停下,他也停下。我回过头看着他,他用眼神试探了两下。见我没反应,他重新蹲回去,继续跟自己说话。

  院子南角的药品仓管室里有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。桌子是办公用的,椅子是给我坐的。屋里很黑,目不见三尺,我需要手脚并用,才能摸索到椅子的位置。坐下以后,稍一挺腰,头便能碰到一盏节能灯。不用找开关,我用手指弹了两下,灯就自动亮了。

  墙角扔着两把扫帚,下面压着一块砖头,我把它拿开,找出一把钥匙,打开了抽屉。从里面拿出一本武侠小说,看了两眼,突然想起有什么事还没干。我把书塞进去,摸摸脑袋,想不起来什么事了。我抬抬头,左右瞧瞧。这屋没有窗子,潮气冲天,呆的久了,我感到膝盖酸麻,肌肉抽紧,骨头发凉,脑袋发晕。我急忙跑出去,喘了口气,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。

  除了老马,工友们都在忙着,厂房四周挂满了白幡,会计曲玲和打字员王美丽,忙得尤其认真。她们的眼角噙泪,胳膊上套着一对黑纱,上面有白色的字,但是阳光很剌眼,看不清。我特意跑到了背光的墙根,像只野猫。快到她们身后了,我仔细地瞧。她们注意到了我的动向,猛地转过身,对我怒目而视。

  “上面,是什么字?”我好奇地问。

  曲玲一白眼:“你管不着。”王美丽对我指示道:“一边呆着去。”

  我猫下腰,重新走进来。电灯又灭了。我重新弹了两下,还是没亮,便伸手去摸灯绳,使劲一扯,灯绳断了,灯也亮了。这次它好像上了火,亮得很愤怒,吓了我一跳。

  仓管室有两个小门,一个是进来的门,紧靠小桌。一个是进去的门,在我背后的墙上,用一张破门板和两张变了色的绿帆布挡着。车间需要药品时,会有两个脸色发黄身材瘦小的工人捧着条子来敲门。他们的脸一大一小,一个年老一个年少,在门窗上露一下,挤一下嘴唇,伸出手指头一晃。我看到车间主任的签名和一个红印盖章,才会让他们进来,默不作声地合力搬开障碍物,把这扇门打开。

  进去以后,是一间很大的屋,大约有两间正房般大。比外面要黑一些,有一扇嵌着小通风机的窗子,下面有一个拉线。一拉,啪!呜呜呜地转起来。刺鼻的味道慢慢减轻。我们三个人拍拍胸脯,互相一笑,情绪便松驰许多。

  这里面堆满了成袋成桶成盒成瓶的各类化学药品,包装上无一例外地画着一个黑色的骷颅,面目狰狞。我看一眼条子,便老练地用手一指:“在那儿,自己拿吧。小心点,这屋下面就是阎王殿!”他们点着头,互相鼓励,把药品抬出去。有时贵重的药品还要先放上电子称,记下重量。他们对我毕恭毕敬。所以我一直认为,我在这家工厂干的是技术活,因为我负责使用电子称,用手指和眼睛来工作,而其他人只能戴上皮手套,穿上齐膝水靴,去和这些剧毒的药品打交道。

  他们干活的时候,我就在窗子的斜角上冷眼旁观,看着他们把手伸到药水池子里,把镀金的货不停地翻来翻去,一干就是六七个小时。“翻货”这个动作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停的,谁停下谁倒霉,看见一次罚五十块,两次扣半月工资,三次开除,没有工资。所以车间里一直响着“哗啦哗啦”翻货的声音,还有货架子落在通电的铜管上迸出的“啪啪”的火光声。中午的时候,他们花半个小时无声无息地吃完饭,再冲进来接着干。

  到天全黑下来,黑得满天都是焦炭时,厂长开着一辆黑色汽车从院外进来了。他非常认真地穿上水靴,到车间里转一圈,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上一遍。他的眼睛冷得像两个水晶玻璃球。他在门口抽支烟,然后晃晃脑袋,说:“下班。”太阳下山很久了,城市里的灯火亮了起来,我们便三五一群地从工厂大院里走出。出门的时候都得站住,让两个保安摸摸腰,再听他们的号令,原地蹦两下。他们说:“跳!”你就使劲向上跳,双脚结实地落在水泥地面,浑身抖一抖。他们见你的怀里没落下东西来,便说:“走!”今天你就自由了。

  刚开始摸腰的时候,我很不自在,有点反抗意识。大家和我一样,脸都胀得通红,觉得自己的腰被人摸了,心里头就慌慌的,少了点什么,走起路来脚底下发虚,不敢踩实了大踏步地走。路上看到人,自觉地就朝墙角里躲。后来习惯了,也就没什么了。摸腰的时候,大家有说有笑,高兴地抽着烟,说着笑话,好像自己的腰被人摸两下,说话便可以大声了。

  沿着海边的小道在黑暗中疾走,大约有三百米,便奔出了工厂区。我们走到让人的脸色变得腊黄的灯光里。那边是城里人买了楼房之后废弃的平房区。名字叫南姜村,我和老马、李短就住在那里。

  年初刚来,我站在下车的地方,望着头顶上的路灯傻看,城里人笑话了我老半天。从东平开过来的锈迹斑斑的大客车,天刚黑下来就突然停在了路边。大客车一停下嘎嘎吱吱的喘气声也随着停了,车头颤了几下,接着鸣了一阵笛。人们躁动着从座位上窜起来,往窗子外面钻。

  司机说:“你也到了,下去吧。”他把我推了下去,我倒在大车的旁边。接着下来的是我的行李,砸在了我的背上。

  我在车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这个梦从早晨开始做起,伴着阳光强烈,到满天星辉。我的身体晃晃悠悠飘来飘去,又是山又是水地在半空中转悠,始终没转出个头绪。我觉得这车是载我去升仙了,因为它越走越高,直窜向云彩和蓝天。那时是在山顶的盘山路上,车左摇右摆颠簸前进。我睁开过一次眼睛,看到山下是片片红瓦房和篱笆墙。

  我伸出舌头,说:“城里人就住这儿?”不知道是谁回答我:“还得往前走,下了这座山,再翻过那座山,过了河湾,走两个小时,就能到了。”我没听清楚。有孩子的哭声和屎尿的臭味,人们挤着我,把我朝窗外挤。我反抗着,在座位上滚了个蛋,继续睡。醒过来,我已经到了车底。行李扔在路边。

  一杆雪亮的路灯下面,灯光逼眼,我吹着海风,发现手臂的颜色有点失真,路灯照得我直犯晕。到处都是楼房和汽车,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过来。我分不清东南西北,也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。幸好城里的路面很干净,比家里的坑还要干净,我索性枕着行李,身子躺在路上休息了一会儿。

  人们从我的身边走过,垂下头来望着我,我瞪着眼,对他们笑。他们也笑,手伸进兜里,摸出几个硬币,扔在我的脑袋边。

  我分辩道:“我不是——”他们说:“拿着吧——”我四只手一阵乱抓,把钱揣进口袋,然后望着他们:“这是城里吗?”他们点点头:“真可怜!”老马光着上身,穿着拖鞋,特立独行地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。他的头发参差不齐,脚下稍有震动,头上就直落白色的雪花。肩膀上一片白,像搭了块白毛巾。

  见到这么多人,他咧开了嘴笑着,又见到我,他闭上了嘴,表情变得非常严肃。他说:“一看你就是个土老鳖,快站起来,站直。”我从地上爬起来,把腰挺得像标枪。我说我不是,你才是。他和这一群城里人,都仰着头笑,观赏着我的神情。我把从家乡拿来的烟,想对他们散一圈。人们摇着头,躲避着,突然就全都消失了。

  我只好对老马一个人说话:“你老婆又生了一个带水沟的。”老马失望地摸摸头皮,把烟在手中掂了掂,塞进嘴里点上了,他说:“高低贵贱就这一辈子了,再生个儿我让她做我的娘!”老马提着我的行李,在前面带路,我们走进一个胡同的最深处。房东是六十多岁的卢老太太。儿子在开发区新买了楼房,娶了媳妇。这旧房子成了无用之物。老太太本来不想放租,留着养老,但他自作主张,租给了老马、李短,和另几个女孩子。每到月底,他就骑着一辆红色的木兰来收租金。他在大清早人们刚要起床去上班时,敲打着每户的小木窗,“收钱了!”他高声叫着,把车堵住院门,坐在上面,拿出手机来晃着。

  女孩子们惊慌地穿上衣服,披着头发端着水盆走出来。见到他,又拐回去,几个人商量一番,把钱给他。

  老马和李短听不到他的叫唤,我只好打开窗子,对他说:“等他们醒了,你再来吧。”他的舌头捻着手指,眼睛一瞪:“拿来!”我掀开老马的枕头,找出一个小包袱。老马伸手压住。我夺过来,他接着睡了。我便找出钱,递给房东的儿子。

  大院里一共有七间房,住了六家,余下的一间是共用的厨房。各家的煤气灶都放在里面,每家有一个用木板子和凳子搭起来的锅台。菜都放在睡觉的屋,生怕被人偷。整个院子的月租是四百元,各家分摊,电费自理,屋门口挂着小电表。水费是每月十五块,平均分摊。

  我小心地跨过门外的大水坑,跳进院子里,李短正捧着自己的肺,趴在厕所门口。我看到他身前有一摊不太鲜艳的血水。

  老马踢了他的屁股一脚:“小李,老乡来了。”我说:“小李,在吐什么?”李短不抬头,只是屁股动了动。他张大嘴,把拳头伸进口腔,使劲朝外拽。我皱皱眉头,跟着老马进屋。

  老马说:“他吐的是金水,我吐的是银水。”说完,他也捂住了自己的胸,用力地咳。我给他倒了杯水,他把水泼在了身上。他说:“兄弟,陪我说说话吧。”我跑进厕所去看李短,发现他不见了。那摊血水也被清洗干净。我问老马,老马指指海边。

  “李短去偷金粉了。金粉能治他的咳血症。”

  中午十一点钟,天气热了,吱吱叫的鸟也多了。门外有车声和哭声。我坐在椅子上,感觉到了院子里的热闹。电灯又灭了一次,我跳起来,狠狠地弹了两下,它闪了闪,发出白光。我拧开收音机,单田芳今天没来,踢球的和唱戏的今天也没来,一个清晰的频道也没有。借着门缝外的阳光,我瞧见王美丽和曲玲的眼角温润的水花。没有人注意这间小房子,大家都在忙着办丧事。我把头低下,钻进了桌子底,搬开三块砖,用一把小铲挖出一些土来,找出了一个小铁盒。

  把铁盒打开,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盒子,再打开,是一个黑色不透明的玻璃瓶。我从口袋里找到了一个方便袋,把瓶盖弄开然后套上去。轻轻一倾,金黄色的粉沫就从瓶口欢乐地流下。我的眼睛很精确,看着大约有五克的时候,我的手就停止了。放在电子称上,真的就是五克。我得意地笑笑,解开腰带,把这些金粉揣进内裤上的拉链口袋里。再拍拍,觉得没有异常,又原地跳了两下,没落下什么东西。我放心了。

  我将土填回去,把砖头盖好,恢复原状。从任何一个角度看,桌子底下都是三块普通的砖头,我才重又锁上门,走到院子里。我的目标是院子南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,李短躺在里面,他的咳嗽声所有人都能听得见。

  老马从蹲势变成了站势,还在说话。他见我走出来,也跟着想过来。我瞪他一眼,说:“回去!”他不知所措,咳了两声,他说:“今天有人死了,要发丧。如果不是有人死了,就不会有这么好的太阳。我胸口还是难受,想吐银水。老婆让我多喝茶,少吃肉,攒钱娶儿媳妇,可我还没有儿子呢!你说该咋办?”我说:“你儿子在你老婆肚子里,快出来了。”他争辩道:“她的肚子属阴,不属阳,我想跟她离婚,可我又不舍得。”他跟着我的在走,边说边跟,一直走到了办公室门口。我的裤裆里扎得疼,于是不耐烦地对他摆手,让他回去。

  曲玲见了我,把臂上的黑纱用另一只手挡住,不让我偷看。她正挂一张横幅,上面也有字,快挂好了。她叫着:“那头,再高点,喂,老马过来!你个高,这里有活。”那头是王美丽,她个矮,听了不高兴,干脆把横幅一放,嘴一歪:“就你有孝心,谁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念想?别拽了。”我张开了嘴,笑出声来,趁机将身子移到她们身下,想看清袖筒上黑纱上面的字。

  曲玲听了,把头一扭,把胳膊一藏,对我说:“别笑,这里没你的事!”王美丽从梯子上下来,让老马向上爬。我看着老马撅着屁股,干净利落地很快到了梯子顶上。我继续向南走。李短的咳嗽声越来越响亮,有几个女孩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,伸头在向里瞧。

  我说:“林贤贤,你的屁股太大了,将来肯定生儿子。”趴在门口的女孩回过头,说: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说:“屁股小了生水沟,你屁股大。”“谁讲的?”她离开了李短的门。

  我说:“你去问老马,他说的。”林贤贤把工作服扒了,露出里面丰满的紧身衬衣。她生气的时候就喜欢脱衣服。她本来想踹我,可我躲开了,绕到了她身后。她向办公室跑过去,叫道:“喂,老马,下来!”老马已经完成了王美丽交待的工作,正准备说两句。他听到林贤贤怒气冲冲的叫骂,不知该怎么办,于是他对王美丽说:“还有什么要做的?”王美丽挥挥手:“下来吧。”曲玲也说:“去晒太阳吧。”老马于是颤颤巍巍地向下爬,两只脚很快便站到了梯子的中央。他说:“林贤贤,你找我什么事?”林贤贤也不说话了,扑上去对着梯子就是一顿狠推。老马吐掉了舌头上的半支烟,害怕地叫:“妹妹——”“谁是你妹妹!”下面的三个女人同时说,曲玲和王美丽站在了林贤贤这一边,上去帮她的忙,一起晃起梯子来。她们边晃边对着我喊:“好玩!”我看着她们胳膊上的黑纱,再看看梯子上的老马,我说:“一群神经病。”我推开门,想要走进去。我已经听到了李短剧烈的咳嗽声,隔着窗玻璃,地上有一摊血水。这次是暗红色的血丝,掺着粉蓝色的肺水。李短听到脚步声,抬起头来,他翻着白眼皮,说:“我吃点金粉,就好了。”“我拿给你!”我说着,就解开了裤腰带,把手伸进了内裤。李短的眼睛雪亮地瞪着我的手,看着五个手指在裤裆里翻来翻去,费力地向外掏着。

  我拉开了拉链,什么都没掏出来。因为门突然被人撞开了,冲进来的是林贤贤。她是个急性子,一说话就吓我一跳。

  她掰住了我的肩,愣愣地盯着我塞是裤裆里的手,再看了眼李短和地上的那摊血。她放开我,退后一步,说:“老马死了,把头栽进肚里去了。”

  我跟着林贤贤跑,林贤贤跑了一半就拐弯了,她窜进了厕所,然后又蹦出来,对我说:“这不是我的错。”“你等着!”我对她说。

  我跑到办公室,发现老马没死,只是脖子短了一截,变粗了,头变大了,牙齿有点浮肿。他平躺在地面上,刚挂好的横幅正好包住了他的胸口。横贴上是一行黑色的毛笔字:万年遗芳。

  我把这四个字撇开,踩在脚底下,摸摸他的鼻孔,还有呼吸。我说:“老马,你怎么样?”老马的脖子动了一下,舌头伸出来,想说话。我帮他张嘴,使劲捏他的嘴,没想到他吐出来一嘴牙,带着血和肉,吐到了地上的尘土里面。他开始喘气了,喘了一会儿,说:“我想抽支烟。”王美丽笑起来:“这人——”曲玲也放松了:“有趣。”我把烟点着,放进他的嘴里,“你今天不能死。”我说。我掂着南屋里的李短,他好像已经站起来了,捧着肺走到了门口,正向这儿观看。可他突然吐了一下,玻璃被染红了。我再也看不见他,他也不咳了,院子里寂无声息。他没吃上金粉,我猜他睡着了。

  “去医院吧。”我扶住老马的头,想让他坐起来。他的整个身体咯嘣一下,疼得他把烟都喷掉了,嘴里流出了很长的一道水丝。

  他说:“我的肺很难受,想吃银粉。”“吃点银粉就会好的,是吗?”他点着头:“是,以前吃过两次,吃了就好。”“我去帮你拿,你等着。”我进了小黑屋,站在桌子前,歪着头想了一会儿。电灯不亮了,任凭我怎么去弹它,它都无动于衷。我只好摸索着钻到桌子底下,刚把砖头拿开,我想到这里埋的是金粉,不是银粉。于是我把屁股退出来,正要站到门外的阳光底下去想,背后的电灯突然亮了。我把椅子挪开,把墙角的几个小箱子口朝下倒在地上。

  在一堆药瓶子里,我终于找到了氰化银。这是一种质地非常坚硬的包装瓶,我费尽心思,最后用上了铁铲也才把它的瓶口切开。

  曲玲在院子里,身影像个透明的纸人。她大声说:“你在干什么?”我说:“快好了!”她们警惕地向这儿走过来,老马就躺在她们的身后。我擦着眉头上的汗水,把屋里的东西排放整齐,很快关紧门。王美丽伸手来摸我的腰,我灵敏地一闪,她扑了个空。

  她问:“你腰里有什么?”“什么都没有!”我躲开曲玲的手,迅速地跑到了老马的身边。老马的脖子更短了,好像已经进了肚子里。他一张嘴,光秃秃的牙床就绽露无遗。他还想抽烟,我没给他,把他的胸口压平了,让他闭眼休息。

  我对曲玲说:“他得去医院,李短也得去。”曲玲说:“李短怎么了?”我说:“李短的肺——”王美丽打断我的话:“今天厂长办丧事,明天再去吧。”老马终于张大了嘴,对着我笑起来了。他的口腔中积满了唾液和血花,随着呼吸,嗓子眼发出呼噜呼噜的水泡声。曲玲和王美丽仔细地朝里看,看了一会儿,突然想起刚掉下来的横幅还没挂上去。她们把臂上的黑纱重又戴好,一左一右爬上了梯子。

  老马说:“我的脖子没了,你帮我找找。”我告诉他:“你的脖子还在,我看见了。李短的肺没了,他和你不一样,他得吃金粉。”老马说:“那我呢?”我说:“你得去看医生。”老马说:“我不用看医生,我想喝一口老婆泡的茶,再去看看大屁股。我的老婆不是大屁股,所以她生女不生男。我要多看几眼,可是林贤贤不让我看。”我说:“我帮你摁住她,让她翘起来,让你尽兴地看。”工厂外面开进了一辆红色的面包车,厂长的小舅子吕得利急急火火地从车里下来,跑进了办公室。

  吕得利哟喝着:“拿五万块现金!”办公室里没人,他又跑出来,对着梯子上的曲玲喊。曲玲一手拿着铁锤,一手抄根铁钉。她犹豫了一下,试探地说:“五万块,这么多!要不先给厂长打个电话吧。”“不用打了,他现在哭得跟泪人似的,谁的电话都不接,除非有天大的事情!这是他交待我过来取的。呶,他给我的钥匙。”吕得利坐在一张椅上,手指的中央晃着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。他点了支烟,大口吸着,然后他突然看见了我和倒在地上的老马。

  他指指老马:“这人怎么了?”曲玲回答说:“他脖子没了。”吕得利站起来,走到老马跟前,蹲下身,去摸他的脖子。老马睁开眼,张张嘴,想说点什么。他的舌头吐了出来,话却堵在了脖子里。

  我说:“你把舌头放回去吧,别说话。”老马轻轻点头,舌头动了几下,却没成功,露在了嘴巴外面。我只好帮他分开嘴,把舌头塞回去。吕得利翻翻老马的眼皮,看了一眼,对我说:“这人不行了。”我说:“怎么办?”“你跟我走。”吕得利接过曲玲递来的一摞钱,拉我的衣服。

  我紧张地问:“去哪儿?”我盯着那些钱,脸上露出艳羡的神情。我想起了李短的肺,还有老马的脖子。于是我低下头,发现老马的脖子果真一点都看不见了。我奇怪地摸他的胸,胸口软绵绵的,像一件浸了冰水的衣服。

  我小声地说:“老马!”他没有吭声,舌头又伸出来了,挂在嘴巴上。

  我又朝南屋里跑,喊着:“李短!跟我走!”屋里没有声音,林贤贤突然从里面出来,挡在我身前。林贤贤正吃着东西,嘴里嚼着一块,外面露着一截,血红的嘴唇绷着向肚里吞咽,就像李短的肺。还有王美丽,她是从身后追上来的,手里抄了一把斧子。臂上的黑纱在强烈的日光中格外醒目,我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。

  我咳了一声,刚要把这个大字念出来,吕得利在大门口叫我:“喂,你回来!上车!”我只好转过身,慢慢地朝着那辆红色的车走过去。吕得利奇怪地望着我。两个保安从门卫室里出来,也盯住我的腰,奇怪地看。他们的手兴奋地直发抖,已经对着我举了起来。我的腰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们注意了,所以他们才用这样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我。

  我原地跳了两下,证明我的腰里确实没什么好东西。他们笑起来,手指头晃了晃,示意我继续。我就努力地跳着,双脚使劲向上蹦,两只胳膊也平举着,向着那辆车蹦过去。我觉得我的腰越来越轻松,越来越舒服,可我的裤裆却骤然沉重起来,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地表下面拉着我的裤腿。我每跳一步,裤裆就向下移动一寸,直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变得空无一物,每一块骨骼都剧烈地晃动着,发出清脆的响声来。
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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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3-1 17:16:46 | 显示全部楼层
呵呵!我来帮你顶一下!
PYG19周年生日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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